[铲子港码头]
猴子没精打采地坐在一个刮鱼鳞的木墩上,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仿佛能透过房屋和街道望见城外的战况似的。
他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炮声一响,他就像挤到脚趾一样跳了起来。
“开打啦!”猴子急得直哼哼:“开打啦!”
“人家放炮,关你鸟事?”鲁西荣生气地把猴子拽回原位:“你给我坐下。”
猴子和鲁西荣躲藏在码头上的一间草棚里,平日渔民卖掉渔获以后, 会把没人要的小鱼带到此处腌制、晾晒。
所以草棚下方的木板缝隙早已渗满黑黢黢的污垢,那是血水、烂泥和鱼内脏的混合物。
就算用萝卜塞住鼻孔,猴子也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和腐烂气味。鲁西荣虽然嘴上不说,但也皱着眉头。
反观与猴子、鲁西荣一起躲在杀鱼草棚里面的彼得·布尼尔看起来就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猴子心情复杂地看向布尼尔军士。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湖面,手里拿着一小块鱼干,像松鼠一样咀嚼着。
“布尼尔军士。”猴子瓮声瓮气地问:“镇外肯定已经打了起来,咱们躲在这里, 不太好吧?”
彼得不解地看向新兵,想也不想就回答:“不……待在这挺好的。”
“我听说匪首波塔尔带了好多人来!”猴子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半是气恼、半是哀求:“咱们得去支援塔马斯大人啊!”
“支援?”彼得更加疑惑,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呆呆地回答:“营长不用我们支援。”
猴子的火气这下是真的被点着了,他又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低吼:“咱们可是堂堂第一连!塔马斯大人的亲领!可是呢?人家在打仗!咱们在看水!”
这一次,还不等彼得·布尼尔说话,鲁西荣已经在猴子的屁股上结结实实盖了一个大码鞋印,然后又不解气地在另一侧屁股上又盖了一个。
鲁西荣把不省心的新兵拖回座位,一個劲给彼得·伯尼尔道歉:“这个小子……唉,打赫德蛮子的时候他一颗人头也没捞着,心里着急。军士,您别和他计较……”
“没事。”彼得慌张地摆手, 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新兵突然那么生气,因为刚才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嘴里那块一直嚼不烂的鱼干上面:“没事。”
仔细思考许久之后,彼得绕过鲁西荣, 和新兵解释道:“呃, 那个, 我也不明白为啥营长让我代管一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连不去打仗。”
“但是。”彼得·布尼尔认真地说:“莫罗上尉叫我们守码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们只要服从命令就可以了。”
猴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然后,他的脑袋就又挨了鲁西荣一巴掌。
“军士在和你说话!”鲁西荣骂道:“给我答‘是’!”
猴子从牙缝挤出声音:“是。”
“‘是,军士’!”鲁西荣又给了不省心的新兵一巴掌。
猴子站起身,好大不情愿地敬礼:“是!军士。”
彼得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新兵那么生气,他下意识回了个礼,然而新兵已经重重地坐回杀鱼墩子。
第五军团出身的老兵鲁西荣歉意地朝着布尼尔军士低头,又转身看向猴子,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小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你遇到一位好人,伯尼尔军士不和你计较。换成其他狠毒的家伙,早就把伱的皮都剥下来了!”
“老爷子。”彼得·布尼尔好奇地问:“您当多少年兵了?”
听到这个问题,鲁西荣摘掉头盔,捋了捋已经斑白的头发, 苦笑, 然后又浑不在意地说:“我自己没算过, 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
猴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虽然知道鲁西荣军士是老兵,但也没想过对方居然服役如此之久:“二十年?我一共才活了十八年,您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啊……”彼得望着湖面,咀嚼着鱼干,像是在叹息。
……
[铲子港镇外]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完成射击的火枪手拔出支架、扛起火枪,转身走向队列后方。
原本位于第二排的火枪手跨出三步,放好支架。
“预备!”
“瞄准!”
“开火!”
“砰!”
虽然射手扳下发射杆的时机有先有后,但是枪声听起来却浑然一体。
“砰!”
“砰!”
“砰!”
在铁峰郡新军的阵线上,各连队的开火声此起彼伏,如同某种富有节奏感的旋律。
然而对于波塔尔麾下的士兵而言,前方传来的可不是什么旋律,而是死亡骑士的蹄声。
抵近侦察的时候,波塔尔就已经发现,叛军的阵形很奇怪。他们没有列成常见的实心方阵,而是以横队展开。
横队与横队之间如同砌墙的砖块,彼此叠放,从一个尖端开始向着两翼延伸。
波塔尔猜测:对方是因为背靠围墙防守,不需要防范可能来自后方的袭击,所以才会摆出单面朝向的阵形。
某种程度上来说,波塔尔的想法没有错。但当他真正指挥部队走向叛军方阵时,他才惊觉:因为是横队展开,人数劣势的叛军阵线反而更宽。
反而是波塔尔自己的部队,因为以实心方阵迎敌,方阵内部和后方的士兵几乎都被“浪费”掉了。不仅不能包抄敌军侧翼,反而有被敌军包抄的风险。
但是波塔尔既不敢像、也不能像叛军一样横队展开。
叛军敢如此列阵,是因为他们背靠围墙,无后顾之忧;波塔尔头顶却悬着一把名为“叛军骑兵”的利刃,假如波塔尔的士兵横队列阵,叛军骑兵队一次冲锋就能将波塔尔的军队彻底毁灭。
更何况,波塔尔的部队还能维持纪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阵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解散方阵会发生什么?波塔尔不敢想象。
波塔尔当机立断,改变步兵前进方向,不再寻求中央突破,转而攻击叛军阵线的一翼。仅有的半个中队骑手被他握在手上,防备可能突然出现的叛军骑兵,等待冲击叛军侧翼的战机。
他严格按照阿尔法先生教授的战术行动——在他的长矛手进入叛军火枪手的射程之前,派出他的火枪手去射击叛军。
在联盟陆军学院的教科书中,这个“交换射击”战术被解释为:如果敌军射手开火,他们最优质的首轮射击机会就将被浪费;如果敌军射手不开火,己方火枪手就可以持续削弱敌军。
然后,波塔尔的火枪手就遭到迎头痛击。
一轮、两轮、三轮……叛军的火枪仿佛不需要装填,一声接一声。
波塔尔的火枪手每向前走一小段距离,叛军都会打出新一轮排枪;每次叛军的枪声响起,波塔尔的心脏都会跟着停跳一下。
他派出的火枪手还没来得及走到自己的射程,就被冰雹般扫过战场的铅弹接连打倒。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顾不得军法如何,丢下武器,在两军阵前落荒而逃。
枪声停了,叛军的横阵重归安静,仿佛在无言耻笑波塔尔。
铲子港部队的方阵也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波塔尔带领护卫追上逃跑的火枪手,将逃兵全部砍杀。
回到阵前的波塔尔双眼已经因为充血而赤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按照阿尔法教给他的正规战术作战,却处处挨打;他一丝不苟地执行阿尔法的计划,却处处受制。
所以什么战术?什么军官?去他妈的!就按我的方式来!
“铲子港里所有人都是叛徒!他们投靠了叛军!他们不再受共和国的法律保护!”波塔尔声嘶力竭大吼:“拿下铲子港!所有东西任你们拿取!女人!金银!所有!什么都是你们的!”
到最后,波塔尔的声音已经近乎兽类的咆哮:“别他妈在管什么阵形了!长矛手!杀光他们!冲锋!!!”
战场另一端,巴特·夏陵盯着远处手舞足蹈的匪帮头子,下令位于阵线右翼的二营向敌人侧面运动。
而临时炮垒上,莫罗上尉的声音比面具更冰冷:“霰弹,放!”
恶魔昂斯点燃发射药,向着敌人洒下死亡的火雨。
……
与此同时,在远离战场的铲子港码头的一间草棚里,正在啃鱼干的彼得·布尼尔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鲁西荣问:“伯尼尔军士。”
彼得指着港外水面上的剪影:“好像有船过来了。”
“什么?”昏昏欲睡的猴子突然来了精神:“有船?还真让我们等到啦?!”
……
而在同样远离战场的西南方向,风驰电掣赶到战场的安德烈破口大骂:“[脏话]!还是来晚了!又只有剩菜吃![愤怒的脏话]!”
他其实来早了,按照原计划,攻占铲子港的部队会在约定的时间对波塔尔庄园发起一次佯攻,引诱波塔尔庄园的守军出击,再配合骑队将其歼灭——经典的赫德把戏,但配合纽伦钟可以把协同作战的时间表精确到小时。
为了确保计划成功,在佯攻发起前,安德烈的骑队必须隐蔽在敌军骑哨的巡逻路线以外。
然而计划永远不如变化快,他还是来晚了。
“大人!等等!”图林的喊声从后方传来:“新兵蛋子跟不上您!”
安德烈转身一看:还跟在他身后的部下不到四十,而且个个狼狈不堪。要知道,他从热沃丹出发时可是凑足了一个中队。
安德烈恼火地锤了一下大腿——最好的骑兵和最好的战马都被温特斯那个家伙搜刮走了,只给他剩下一些不堪用的新兵和笨蛋。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因为温特斯带走的骑兵全员轻装,所以安德烈带来的骑手个个装备精良,最差的也有一身缴获来的赫德扎甲。
原本正在撤离的铲子港叛匪骑队也发现了刚刚赶到战场、还未集结完毕的铁峰郡骑兵——也可能是注意到了盔甲马衣过于华丽显眼的安德烈中尉——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安德烈的骑队驰来。
“拔剑!”安德烈下令:“剑上肩!”
跟随安德烈赶到战场的铁峰郡骑手纷纷拔出武器。
“你们被留在铁峰郡,就意味着你们都是三流货色。”安德烈肩扛军舰在部下面前走过,他挑衅似地看着部下们:“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不是,那么现在就有机会。”
图林举着马刀,狂热地大吼:“Uukhai!”
“闭嘴!”
“是!”
安德烈站到骑手们的最前方,短暂沉默以后,他转过头,笑着说:“不过别害怕,因为对方都是不入流的货色。我先上,你们跟紧我,就能赢。”
说罢,他拉动缰绳、猛刺马肋,战马随之高高扬起前蹄。
安德烈持剑直指敌人:“冲锋!”
战场另一端,正在冲向叛军骑队的波塔尔发现对方不仅不撤退,反而主动向自己发起冲锋,于是更加用力地鞭打战马。
他一眼就看到了叛军骑兵中间那名甲胄华丽的军官。他已经明白今天的胜利可能不会属于他。但是如果能擒杀对方的重要人物,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两队骑兵在铲子港与森林之间的平地轰然相撞。
与那名甲胄华丽的叛军军官错身而过的时候,波塔尔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好大的力气”。
……
[铲子港码头]
阿尔法听到了炮声,也听到了排枪的旋律,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从波塔尔庄园毗邻的小河顺流而下,可以抵达铲子湖。虽然那条小河无法容纳大船、波塔尔庄园也没有足够的大船,但是阿尔法也不需要很多船。
按照原计划,当波塔尔带领主力部队对铲子港发起正面进攻的时候,阿尔法将会带领一支小部队乘船突袭铲子港——用叛军的方式对付叛军。
然而和安德烈一样,他也来晚了。
不过,就算能够及时赶到,结果或许也不会什么变化:带领亲自挑选出的百人队登上码头的阿尔法发现,自己陷入了至少一个半百人队的包围之中。
“放下武器!投降!”鲁西荣向前一步,厉声呵斥:“仔细听!外面的枪声都停了!你们已经输了!”
码头上的铲子港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为首的年轻人——阿尔法先生。
阿尔法先生没有动作。
而在场的新军士兵则都将看向代连长布尼尔军士,等待布尼尔军士一声令下就将这一小撮叛匪统统杀光。
彼得·布尼尔感觉到了战友们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我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大伙身上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的感觉——懵懵懂懂的他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责任”。
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硬着头皮、膝盖发颤地走向对方的首领,怯懦又勇敢地说:“已经结束了,投降吧。不然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威胁,反而像乞求。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一个铲子港民兵扔掉了武器。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放下武器!”猴子见到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叛匪在等头领表态,心里大为光火,他一不做,二不休,大摇大摆走进叛匪之中,一个一个地夺下叛匪的武器:“投降!不然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