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叛军办的学校学算账”与“参加叛军”之间,明显存在着非常广阔的推诿空间。
一时间,老驻屯所的灰色石头小楼成为了阿尔忒弥斯的焦点。
就在这栋石头小楼的二层走廊尽头,一张紧贴着墙角摆放的小书桌前,一名文员呻吟着站起身。
文员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在凳腿、后背和墙壁之间跋涉,最终艰难抵达走廊另一端的会议室。
为了便于出入,会议室的门板已经被拆了下来。文员敲了下门框,得到许可后才走进去。
“莫林商行送来的契约已经誊抄好了。”文员将一张墨迹还没干透的羊皮纸放在桌上:“安格鲁先生。”
长桌另一侧的安格鲁接过羊皮纸,逐行逐字地检查。
先得益于瑞德修士的启发教育,后得益于某人充分的棍棒教育,小马倌的文化水平已经有了相当长足的进步。
他检查了一遍誊抄内容,又核算了一遍数字,然后把羊皮纸放进了“等待呈交”的小筐里。
虽然办公室并不是安格鲁最喜欢的地方,但他仍然像照看马群一样将上百名文员打理得井井有条。
“辛苦了。”安格鲁笑着点头——关怀和鼓励向来是驯马的重要技巧:“这么多的抄写员里,只有你从没出错。”
“应该的。”文员不打算就此离开,而是想趁机和主管套套近乎。
他稍显夸张地揉着脖颈,瞟了一眼桌上的几个小筐,每个筐里等待呈交的文卷都已经垒成一摞。按照巴德阁下的工作效率,这种情况一般是不会出现的。
“巴德阁下还在会客?”文员讨好地问。
“是。”
“唉,蒙塔涅阁下也真是的。”文员半真半假地抱怨:“要么不露面,一露面就花钱如流水。阁下倒是痛快,却让我们忙得昏天黑地。就应该把夫人请来,好好教训阁下一顿。”
“黄金放在仓库里面和石头没有区别,能把它们用出去是好事——花出去的钱才是钱。”安格鲁的眉头皱了起来——恰当的抽打也是驯马的重要技巧:“你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做?”
文员立刻识趣地告退。
望着门外人满为患的走廊,安格鲁苦恼地揪了几下头发。
比起工作枯燥、空气浑浊的办公室,还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更能让他心情舒畅。想到此处,他不禁羡慕贝尔——小猎人这会一定正带着他的狮子在草原上撒欢。
忽然,驻屯官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巴德保民官陪着一位头戴铁面具的尉官走了出来。
按照通行的礼仪,文员们应该起立。但是巴德保民官有他的新规矩,所以文员们都假装不好奇,继续埋头写算。
巴德一直陪着铁面具尉官走到驻屯所正门:“莫罗学长,我就送您到这里。”
“几步路,本来也不需要你送。”莫罗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我这就回热沃丹了。”
“路上请小心。”
莫罗略一点头,从马夫手中接过缰绳,用手势示意勤务员和护卫准备出发。
可是,当他的右手已经抓住鞍头,靴尖已经伸进马镫里时,莫罗又突兀地退了回来。
他转过身,两只眼睛透过面具直勾勾地盯着巴德,严肃地问:“为什么不选我?”
巴德宽容地笑着,指了一下西北方向:“您是在说那座堡垒。”
“抽走了我的大半人手,甚至耽误了我的桥的进度。难道还不允许我问一句?”
“您想问什么?”
“论期数,我是16期,梅森是17期,他也得叫我一声学长;论履历,我在常备军团任职,梅森在新垦地军团养猪;论能力,梅森是一个比我优秀的炮兵指挥官,但是我自认工兵业务不逊于他。所以不管论什么,都轮不到梅森主持这样一项工程。”莫罗的口吻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有一点不甘心:“难道是因为我没能赢得你们的信任?”
巴德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难道每一个炮兵科毕业生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石匠(梅森)’?”
莫罗皱起眉头。
巴德解释道:“梅森学长的反应同您如出一辙。我和温特斯最初只是给他寄了一封信,商讨在沃涅郡设立驻防营地的可行性——就像我们给您寄的那封信。他却立刻从枫石城跑了过来,把驻防营地在图纸上扩建成了星形堡垒。”
莫罗的铁面具后飘出几声沙哑的干笑:“你想告诉我——是我来的迟了?”
“当然不是。”巴德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想说,您不需要去赢得我们的信任,因为您早就是我们的一员。”
莫罗无言伫立良久,忽然意兴阑珊地说:“算了,我已经有了一座桥,这次就不和梅森计较。”
巴德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敬礼。
莫罗踏镫上马,踟蹰片刻,还是难捺不住,有些酸溜溜地说“土木工事如若无人修缮,用不了十年就会面目全非。但是我的桥却能屹立百年,甚至千年后还造福一方。所以……就让给他吧!”
说罢,莫罗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随行的勤务员和护卫赶紧向巴德保民官敬礼,匆忙追了上去。
巴德站在驻屯所正门旁,望着莫罗学长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开。
“发生了什么?”安格鲁从驻屯所的小楼里箭步奔出:“怎么了?”
巴德叹了口气,笑着评价道:“我原以为,只有骑兵科才会培养出那种拥有奇怪的自尊心的人。”
安德烈亚·切里尼、塞伯·卡灵顿……安格鲁的脑海中霎那间闪过好几道身影。
“现在呢?”安格鲁小心翼翼地问。
“或许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梅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