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着干嘛?”塔马斯又瞪起眼睛:“滚去准备行装!”
从连长家被轰出来,矮子彼得回到自己的家。他的家,任谁看到都要笑话。
这算是什么“家”呦?
一间破烂板房,四面漏风;麦秆铺的房顶塌下去一大块,好似老奶奶的豁牙。
得亏现在是秋天,雨水少。要是到夏天,嘿,就等着看瀑布吧!
东倒西歪的柳枝在板房前后围出院子,许多枝条还有牛羊啃食的痕迹。
一块刻着[铁峰郡团一连|彼得·布尼尔]的木板正正当当钉在院门上,向路过的人们自豪宣示——就算是间烂包窝棚,它也是有主的!
这板房原本是紫苏庄园给长工住的地方。长工住的房子用料、做工都很差劲,几个月没人打理就破败下来。
好房子都优先分配给有家小的士兵,于是烂板房就落在光棍汉彼得·布尼尔头上。
房子的新主人一心扑在土地上,也就没时间翻修它。
所以房子和院子里一切东西都是旧的,唯独牛棚是新盖的。
牛棚里有一头很瘦的六岁公牛,肋骨一根根凸着、肚子瘪瘪的。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人累坏了,把牛也给累坏了。
瘦牛这会正在将胃里的精料一点点呕出来,仔细品味。
矮子彼得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这院落破吗?
破。
但是对于矮子彼得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更美、更可爱的房子和小院了!
因为这里属于他,实打实属于彼得·布尼尔。自打离开娘胎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房子。
他总觉得像在梦里,不敢醒来,可院门上钉着的木牌坚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你的。
矮子彼得打量着他寒酸又亲切的屋子。什么都很好——就是缺个娘们,缺少点生活的滋味。
孤零零一个老爷们生活,日子难免过得很随便。
矮子彼得如此,他的连长塔马斯也如此——从地里回来就往床上一躺,懒得动弹就不吃东西,衣服发酸也一样穿着。
若是家里有个娘们,那可就不一样喽:衣服有人给洗、吃喝有人做好、屋里院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次看见其他士兵的妻子到田里给丈夫送吃喝,看到夫妻亲昵地依偎在田边,矮子彼得都嫉妒到眼睛快要流出血来。
矮子彼得沉默靠坐在床头,期盼有一天也能娶上老婆。可紧接着,他又想起这次集结命令。
三百亩地很好、房子也很好……他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但这些都是要用命来换的。
矮子彼得不想打仗,他怕死,很怕死。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好了,他还没修补屋顶、还没把篱笆好好插上。庄稼刚种下去,还得除草浇水。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但同样是因为舍不得眼前的一切,他不得不去打仗。
不去打仗,这些东西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至今都能梦见被绞死逃兵的无神双眼。
矮子彼得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牛辕,慢吞吞走到牛棚,给瘦牛套上辕。
“好伙计,再辛苦一回。”矮子彼得摩挲着瘦牛的头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也舍不得你啊。”
矮子彼得扛起犁具,牵着瘦牛走出家门。一想到还剩不少地没耕完,他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
最终还是小农思想占据上风,连长的嘱咐被抛在脑后。
“我再使使劲,出发前应该能把剩下的活干完。”矮子彼得盘算着:“至于行装,晚点再准备也不迟。”
要去耕自家的地,矮子彼得心里无比畅快。
生存还是死亡?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彼得·布尼尔已经去不想这些事啦。
他看到不少战友抱着同样的心思,也牵着耕畜从家里迈向农田。
……
第一军屯村是一副光景,第二军屯村又是另一副光景。
巴特·夏陵正在给二连的授田兵训话。
战士们站成笔直的队列,姑娘媳妇和老人孩子站在不远处围观。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弄得小广场上乱哄哄的。
“够啦!”巴特·夏陵皱着眉头呵斥围观军属:“你们这帮家雀!要看就看,别叽叽喳喳的!谁再敢出声,我就拿鞭子抽你的丈夫、儿子!试试看呀!”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战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对于“当众讲话”这件事,巴特·夏陵已经愈发得心应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小腿发抖,也敢放开嗓子、脸不红、心不慌地喊了。
摆平军属,巴特·夏陵向战士们讲话:
“集结令下来了,你们都知道。但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知道为什么要让大家扔下农活,拣起长矛、火枪吗?”
“我告诉你们!赫德蛮子要来了!”
“蛮子来,就是要抢你们的牲口、杀你们的孩子、日你们的老婆!”
“你们哪个愿意老婆被人日。”巴特·夏陵粗野地大吼:“那就把老婆贡献出来,让大家日一遍,你就不用去打仗了!”
广场上鸦雀无声,许多战士面露不忿。哪怕他们愿意去打仗,也不想受这种侮辱。
巴特·夏陵现在已经逐步成长到能够调动听众情绪,见想要的效果达到,他话锋一转:
“都听好!老子话说的难听,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赫德蛮子住哪?住在大西边!从那到这得走上十天十夜!”
“蛮子他妈的辛辛苦苦来一趟,是来做客的吗?他们是你们揭不开锅的二表哥、给两袋面粉就能打发走的吗?”
“他们是来发财的!就从你们身上发财!他们要抢、要烧、要杀!”
“抢你们!烧你们!杀你们!”
“不信?!”巴特·夏陵一把扯开上衣,坦露出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这些全是蛮子给我留的!”
不光是战士被吓到,围观的军属里也传出几声惊呼。
“咱们就别他妈在这废话啦!”巴德·夏陵慢慢系着扣子,冷冷地解散队列“回去各自收拾行装!准备两个星期的干粮!愿意跟我去杀蛮子的,后天一早集合!”
战士们沉默地抬手敬礼,队列在悄无声息中解体。
……
与此同时,第三军屯村,一名三十多岁的士兵匆匆回到家中。
“妈妈!”一进门士兵便在大喊:“给我准备点‘儿子粮’吧!”
“哎呦?怎么啦?”士兵的妈妈颤颤巍巍跑出来,惊恐地问:“又要打仗啦?”
士兵的妈妈是一位很瘦的老妇人,脸上和胳膊上的皱纹就像蛛网一样密集,艰苦的生活使她提早衰老了。
“您就别管啦!”士兵从墙上摘下马刀,大步走进卧室。
儿子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墙传进母亲耳中:“去给我准备儿子粮吧。”
杜萨克出门服役,临行前母亲把干粮塞进背囊里——这就是“儿子粮”。这个词,只有杜萨克会说。
可四肢健全的杜萨克已经尽数被征召,留下来的都是……逃兵役者。
为了不去打仗,这位三十岁出头的杜萨克带着母亲,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然而命运弄人,辗转流落到此地,他又要再吃儿子粮。
老母亲流着眼泪,和面去了。
……
十二座军屯村,正在发生许许多多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原因只有一个——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