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伙子立刻手脚麻利的挑出了卫燃想要的香烟,同时伸出了一只满是冻疮的小黑手儿,“一共两包,诚惠”
“没完呢,别急。”
卫燃扭头看向身后的染谷由纪夫,“你需要来一包吗?”
“我就算了”染谷由纪夫摆摆手,“我这里还有。”
“你这里还有多少包仙女牌的?”卫燃回过头看着车窗外的小贩。
“哎呦!我数数!”
这小贩一看来了大生意,立刻将烟匣子以及挎包里所有的仙女牌香烟都翻了出来,“爷,还有14包,您是”
“全要了吧”
卫燃说着,从兜里摸出几块大洋丢进了对方的烟匣子里,“够不够?”
“够!可太够了!”这小伙子赶忙捡起那些大洋揣进了兜里,“爷,用给您把烟包上吗?”
“把前门和骆驼给我,其他的包上吧!”
卫燃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银制烟盒打开,将里面刻意留下的最后一颗香烟套上烟嘴点上,随后这才接过了那小贩递进来的两包香烟。拆开第一包前门,将里面的烟卷抽出来装进了烟盒里。
与此同时,那卖烟的小贩也从他的挎包里抽出半张报纸,熟练灵活的将那十几包香烟码放整齐,同时嘴上说道,“爷,我送您四包洋火,一起给您包上了。”
“包上吧”
卫燃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另外多给我一包洋火,我这打火机快没油了。”
“成!多送您两包都行!”这小贩说着,立刻从烟匣子里拿出两包火柴递进了车窗里。
“一包就行了,这破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卫燃一边说着,一边将对方多给的一包又丢进了对方的烟匣子里。
“哎!爷说的是,谁把洋火当饭吃啊。”
这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仙女牌的香烟和多送的火柴包好,随后从兜里摸出个牙签筒大小的竹管,用手指头从里面挑出黄豆大的一点儿浆糊,将包着香烟的报纸沾的严严实实的,双手捧着递进了车窗里。
随手接过香烟放在副驾驶的位置,卫燃在那小贩不重样的吉祥话里摇上了车窗,重新踩下油门儿开往了染谷夫妇居住的方向。
与此同时,那刚刚做了一单大生意的烟贩小伙子,也重新在中原公司的大门口,捧着他的宝贝烟匣子开始了吆喝。
只不过,他那长满冻疮的手,乃至那瘦弱的身躯,却在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里颤抖的愈发严重了。
相比正在忍耐的烟贩小伙子,卫燃却在驾驶车子的同时,将一直压在心头的疑问给拎了出来——陈狗鱼和许克勤是怎么被抓的,难道真的是关家姐弟的汉奸老爹?
他之所以对此有疑惑,实在是刚刚在海河边的时候,关家大爷的表现让他觉得实在是有些不自然。
虽然他对那个大胖子仅仅只是匆匆一瞥,但却也能看出来对方脸上不加掩饰的无奈。似乎他并不愿意到场,又似乎他并不想背这口黑锅。
反过来想想,这关家大爷固然是个汉奸,但汉奸图的是什么?建功立业?别特码搞笑了,真想建功立业谁娘的当汉奸啊?
他们图的,无非是想靠偷奸耍滑狐假虎威来换个荣华富贵罢了。
真指望汉奸能卖力气做事?那还不如指望美国人多往鬼子的小岛上多丢它十颗八颗的核弹来的靠谱。
更何况,那关家大爷可不是傻子,抓了陈狗鱼和许克勤等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只为了戳破卫燃糟蹋了他闺女的谣言?别忘了,这谣言固然难听,但却是在救他闺女的命呢。
卫燃和零露小姐的谣言一旦被戳破了,和直接杀了他自己的亲闺女之后再自杀仅有的区别,也只是这么做会给他自己惹来更多的杀身之祸罢了——哪怕他的命只有一条。
换句话说,站在关家大爷的立场,他哪怕是个汉奸,也绝不会动帮忙造谣的陈狗鱼等人。
甚至如果有条件,他说不定还会帮着陈狗鱼打掩护,以免给自己的闺女乃至他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既然关家大爷没道理抓陈狗鱼等人,那么主导这件事的除了植田还有谁呢?
卫燃不由的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件事躲起来的植田肯定掺合了,但他八成是没心思也没精力亲自去控制关家大爷。
如此看来,这关家大爷身旁恐怕也被安插了人,而那个被安插的人,恐怕才是害死了陈狗鱼和许克勤的真凶。
只可惜,虽然从情感考虑,找出并且杀死对方,给陈狗鱼等人报仇是根本不用犹豫的必选项。
但是从理性角度考虑,如今帮着关家大爷除掉这个人,不但没有任何的好处,而且极有可能对方已经用关家大爷做饵布置好了陷阱,就等着复仇者找上门呢。
可.曹哑巴他们.能保持理智吗?不等他继续往下琢磨,车子也开到了染谷夫妇在日租界的房子门口。
“上去坐坐?”染谷由纪夫推开车门的同时发出了邀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卫燃说着,也跟着推开了车门。
染谷夫妇住的这栋房子相比叙情书寓要小了许多,但位置却着实不错,不但距离海河没多远,距离隔壁的法租界也不过两条街而已。
跟着染谷进入上锁的房门,卫燃最先看到的,便是一个日式的神龛。
没有停下脚步,染谷由纪夫带着卫燃进入客厅示意他稍等片刻,随后便独自上楼拎下来一个上锁的皮箱。
紧接着,他又再次上楼,并且让卫燃等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这才又拎着两个同样上锁的皮箱走了下来。
“帮我拎着刚刚那个”
染谷由纪夫用下巴指了指最先送来的箱子,随后便脚步不停的走出了房门。
见状,卫燃弯腰拎起沙发边上的皮箱,但紧接着却是眉头一皱。这皮箱少说也得有个六七十斤的样子,显然,里面装的绝对不可能是诸如换洗衣服之类的用品。
难不成是炸弹?卫燃下意识的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甚至继续下意识的琢磨着,一个如此重的“炸弹”如果发生爆炸,叙情书寓最后还能剩下几块完整的砖头。
回过神来,卫燃拎着这个沉重的皮箱跟着染谷由纪夫离开房间,将其塞进了后排的车厢里。
等前者锁了房门钻进副驾车厢,卫燃这才启动了车子,一边往回开一边问道,“我们去哪?”
“先去法租界”染谷由纪夫一边摆弄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一边答道。
闻言,卫燃也不多问,驾驶着车子进入了同样已经被招核鬼子占领的法国租界。
接下来的这个下午,卫燃驾车载着染谷由纪夫游荡在英法租界的各个街道,时不时的,还会登门拜访一些颇有名望的英国商人又或者华夏富商,对他们进行一些采访,收集一些他们对眼下局势的看法等等。
借着这采访的机会,卫燃也用他自己的相机,拍下了那些招核鬼子兵犯下的种种恶行,以及路边出现的各色尸体。
等到下午四点,两人一车这才返回了叙情书寓,染谷由纪夫在将搬运行李的工作全部丢给卫燃之后,又将他的相机一并给了卫燃,托付他帮忙,用二楼的暗房将今天拍摄的照片全部洗出来。
至于染谷由纪夫自己,则拿着他的记事本,心急火燎的走进了已经借给他当作办公室用的储藏间,等卫燃把行李箱全部搬进去之后,便锁了房门开始奋笔疾书的写着新闻稿。
没有急着帮染谷由纪夫冲印照片,卫燃先去隔壁陶灿华的房间看了一眼,却意外的发现,此时陶灿华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在他的床边,竟然还坐着本应带着姑娘们躲在地下室里的秋实。
见卫燃进来,秋实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怎么了?”卫燃看着额头上敷着一块毛巾的陶灿华,又看了看秋实身旁桌子上放着的脸盆。
“发烧了”
秋实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说道,“杨妈说是吓着了,刚刚给佑美小姐看病的曰本大夫给他打了一针,杨妈也让孟大爷帮忙叫过‘吓着’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伸手摸了摸陶灿华的脖颈,滚烫的温度以及微微颤抖的身体,这些都让卫燃暗暗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躺在床上的陶灿华这是得了心病,单纯靠打针吃药,怕是根本没什么用。
而刚刚秋实说的“让孟大爷帮忙叫过‘吓着’”,是在卫燃儿时的记忆里也仍旧流行的,一种所谓“叫吓着”的封建迷信行为。
这“叫吓着”不仅十里不同风,就算是各家各户,都恨不得能有不同的方法。
按他姥姥姥爷的法子,最管用的莫过于问杀猪匠借一把磨利的杀猪刀放在枕头底下睡一觉,等到第二天也就好了。
可按照穗穗她姥姥姥爷的法子,则是需要让被吓到的人站在大门口,再由长辈一本正经的喊出大名儿让其回家吃饭,被喊的人,还要大声应了一嗓子才算是“礼成”。
可无论是什么方法,虽然看似是封建迷信,但实则更像是一种故老相传,朴素却偶尔有用的心理治疗手段罢了。
只是卫燃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不由的再次叹了口气。
陶灿华虽然杀过人,虽然不止一次杀过人。但亲手杀死自己的朋友,顶着汉奸、卖国贼的骂名杀死自己的朋友。这样的打击和心理负担,又哪是他这个年纪承受的住的?又哪是那连跳大神儿都不如的“叫吓着”能医好的.
“卫燃大哥,他.他到底遇见什么了?”
秋实泪眼婆娑的看着卫燃问道,“茉莉姐说,他下午跟着你和染谷先生出去了一趟就这样了,问小姐也不说,还不许我们问。”
“没事,没什么事儿。”卫燃强打着精神回应道,“就是.就是吓着了。”
“可”
“秋实,去问杨妈借一块磨刀石过来。”卫燃略显疲惫的说道。
闻言,秋实愣了愣,她虽然不知道卫燃要做什么,但还是立刻站起身跑出房间,并在不久之后,便捧回来一块能有皮鞋大小,形状并不规则的磨刀石。
“先出去吧”
卫燃轻轻摆了摆手,秋实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卫燃,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陶灿华,最终咬咬牙离开了房间,并且帮忙带上了房门。
深吸一口气,卫燃将那块磨刀石在洗手盆里蘸了蘸,随后从金属本子里取出了那把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毛瑟刺刀,在磨刀石上仔细的打磨着残存着血腥味的刃口。
片刻之后,直到他把两侧刃线磨得雪亮,这才在袖口擦了擦,学着小时候他自己被吓着之后,他姥爷给他叫吓着的样子,将替代杀猪刀的刺刀塞到了陶灿华的枕头下面。
但愿有用吧.
卫燃心理安慰般的念叨了一句,重新拿起属于染谷由纪夫的那台徕卡相机离开陶灿华的房间。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二楼,和仍在喝茶闲聊打麻将的美香等人热情洋溢的打了声招呼,这才钻进了暗房里,锁死了房门,又关上了遮光的木挡门并且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直等到房间里变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这才扶着墙壁缓缓的坐在了地板上,用力抵着身后的墙壁,一遍遍的抹掉忍耐了太久的眼泪——他其实同样被吓着了,哪怕.他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对自己人开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