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夏,在建康公干的刘益守向朝廷上书,建议将现在沿用萧衍几年前定下来的年号“中大通”改为新年号“建文”,寓意为“建立文治”。
这个年号很明显符合萧欢的胃口,也跟建康中枢内许多朝臣的喜好契合,再加上是刘益守亲自提出来的,所以朝中几乎是畅通无阻的通过了。
萧欢也很希望展示一下自己登基以来的“新风尚”。那些刚刚上位的各路人马,无论是不是刘益守这边的,不管是嫡系还是外围甚至是对头,都希望自己有别于萧衍时代的格局。
建文这个年号,几乎是如今梁国政坛的最大公约数。改年号是一件小事,有时候却又是一件不能忽视,带有极强象征意义的大事!
建文这个年号在朝堂中枢通过后,刘益守已经用这个不经意的小玩意试出了如今梁国政坛的水温了。
很快,刘益守又再次上书,说自梁国开国以来,各地沧海桑田变化颇大,很多土地上原本的居民流离失所,新来的人手续不全,还有各种鸠占鹊巢之事发生。
所以希望在建康和周边地区,以及三吴地方,进行详细而妥当的检地土断。
耕者有其田的,更新文书地契。鸠占鹊巢的,重新安置,该分田的分田,该处罚的处罚。无地为生的,酌情分地糊口。
还有少数巧取豪夺,所占田亩大大超过分田政策的,国家要将多余的土地收回。
林林总总的各种检地细则,都写得非常详细,其中甚至还不厌其烦的将如何勘测土地面积,如何计算各户丁口的方法一五一十的写了出来。
不仅如此,刘益守建言在台城内新设一个衙门,名为“土断司”,专门处理各地土地纠纷,上至宗室皇亲,下到财主土豪,就没有不能治的。
简而言之,可以概括为:专治各种不服!
如果是几个月前也就罢了,土地分了也就分了,毕竟很多都是闲置的。
而在秋收来临之前分地,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分的不仅仅是地,还有今年一年的收成。这回不想跳出来的人,也不得不站出来反对了。
果不其然,此策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建康城内外,都彻底炸锅了。站出来反对检地土断的官员一茬一茬,都被陈元康派人记录在册,引而不发,并不回应任何批评,也不站出来解释。
一时间,众人都不明白刘益守到底是想去做什么。毕竟,没有国家机器的全力运作,此事要执行下去难如登天!
没错,刘益守确实手握重兵,入主中枢,而且一言九鼎,在建康几乎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但是,作为拥有庞大官僚机构的建康中枢,刘益守的影响力,也是间接的而不是直接的。很多时候,他也要“顺应人心”来办事,要不然,只能学董卓和尔朱荣,用刀让人闭嘴。
退一万步来说,刘益守现在并不是皇帝,也没办法把梁国那庞大的中枢机构,里里外外全部换成自己人,他也没有那么多的“自己人”。
然而,此事刘益守已经下定决心,根本不给某些人回转的余地。
之前刘益守和陈元康只是建言土断,放出风声,并无实际细则。所以建康和三吴之地的世家豪强们还以为这次只不过是某人在干打雷不下雨,也没怎么当回事。
现在他已经出台细则,连新的专门机构也建设起来了,可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天,建康城所属东府城附近的一座豪宅内,王、谢、袁、顾、陆、朱、张等南朝本地士族的代表齐聚一堂,商议刘益守最近提出的土断之策。
其实之前,王规和谢嘏已经跟刘益守沟通过了,并且把刘益守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可是将意见传回来的时候,这些世家大族内部,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几乎每一家,都是支持的和反对的各执一词。如果被朝廷执行土断之策,他们必然会失去大量的非法土地。这些土地都是这些家族很多代积累下来的,几乎都是当地最好的田亩。
如果想不被朝廷执行土断,那也可以。作为“支持北伐”的世家,出钱出人给朝廷,确切的说是给刘益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对世家来说,也有些隐性的福利,起码,不会被北面来的那些人占新地盘了。
因此,这件事怎么选都是有利有弊,家中诸多子弟,有些在当官的,有些没有当官,他们的利益也不尽相同。
于是这些世家大户,便在今日齐聚一堂,商议对策,决定共同进退。
“诸位,以在下之见,吴王名为土断,实则为前方战事筹备粮草。只要我们拿出存粮来,便可以让土断之策停止。吴王麾下兵强马壮,诸位莫要自误啊。”
王规语重心长的说道。
“此言差矣!”
张氏的一位老者站出来反对道:“刘益守曾经写六国论: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我们求得一时安宁,割肉饲虎。刘益守乃贪得无厌之辈,我们有多少肉可以给他割的?”
“老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就算我们不出粮,难道吴王就没有办法整我们么?各地方那些欺男霸女的事情,还少么?吴王只要随便揪住一处,便可以死死按住我们的要害。
先有桓温土断,又有刘裕土断,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子还不是一样在过!”
很快,便有人反驳张氏的代表,大堂内又开始吵了起来,就如同这些人家族内部的情况一样。
“诸位,请听在下一言。”
袁昂出列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这位当年是司空,吏部尚书,在场很多人家中都有子弟被其关照过,于是全都闭口不言了。
“吴王要的只是粮草罢了。至于是谁家的粮草,他只会记得谁没有给。不给粮草就是不给他面子,这个道理,在场的诸位应该都明白吧。”
袁昂说完,众人都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很简单,别家出粮草,你家不出,你就是在打刘益守的脸。
你拿手掌打别人脸,就别怪他人用刀砍你的头!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
“吴王有过暗示,他只要军粮足够。诸公若是不愿意从府库里拿,其实周边寺庙里也多的是粮草。何不取之一用?”
寺庙?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之前王规等人不是没有跟他们说可以从寺庙这里打主意,但他们都没怎么在意。如今听到袁昂这么一说,在场众人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在萧衍的“带动”下,南梁的佛教事业十分兴旺,南梁人口的十分之一,都是从事着跟寺庙相关的活动,当然了,这些人并非纯粹都是一心住寺庙的和尚。
也有些“未脱产”的和尚,农忙的时候要回家帮忙,农闲了才去寺庙念佛。
占国家人口十分之一的佛寺,他们到底有多少存粮,只怕在场的这些世家之人想都不敢想。
死道友不死贫道,从寺庙这里榨油,显然是个低成本,高收益的活计。只不过,之前寺庙有官方背景的保护,一般人还真是得罪不起。
可是如今刘益守既然开了口,那是不是意味着事情有转机呢?
各地世家豪强跟寺庙其实也是在圈地方面有重大矛盾的,但出于“互相制衡”的原则,萧衍在位的时候,这两方彼此之间还算是相安无事。
毕竟,压榨普通百姓可比硬刚佛门要容易太多了。
可是现在刘益守摆出来一个选择题,你到底是想自己交粮食,还是“拉着”佛寺陪你一起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