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韦孝宽带兵返回关中后,贺拔岳就立刻暂停了进击河东的计划,收缩兵力,将其布置在蒲坂城和龙门一线。
这天,贺拔岳将亲信将领谋士召集起来议事,除了侯莫陈顺和侯莫陈崇兄弟屯扎汉中不在以外,其余的基本悉数到场。
贺拔岳之所以要召集众人议事,那是因为去年关中旱灾爆发,几乎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虽然汉中送来一批粮草,可以解燃眉之急,但韦孝宽和达奚武出兵南阳,最后功亏一篑,没有将大部分粮草转运回来。
今年估计等不到秋收,关中就会彻底断粮,不管是世家大户还是升斗小民,都会一样挨饿,无非是看谁先饿死罢了。
因此贺拔岳也着急了,此番就是想看看众人态度如何,好决定下一步应该如何行动。
其实贺拔岳想干什么,众人也都知道,无非是要出关中抢劫呗!要不然,开会的地方也不会选在蒲坂城了。
关中缺粮,现在兵马都带到黄河边了,很多事情明摆着的,不必煞风景一样拿出来多说。
“诸位,此前南阳筹粮不太顺利,今年日子难过,敢问有何良策可以应对呢?”
贺拔岳环顾众人问道。
他话里有话,前面说南阳筹粮不太顺利,言外之意便是,不用再提这一茬,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若要得粮,有三处可寻。一为弘农洛阳,二为河东,三为塞外部落,主公可以选其一而为之。”
坐在贺拔岳身边的苏绰开口说道。
作为贺拔岳身边的头号谋主,苏绰讲究的是办事利索,不要玩水磨工夫。一开口就点题,根本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苏先生所言不假,诸位,就按这个来讨论吧。”
贺拔岳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之前都跟苏绰商量好了。
“主公,北上塞外求粮,不亚于缘木求鱼,不说也罢。北地部落经常南下抢粮,若是他们有粮,何苦一再南下?”
说话的这位小胡子中年文士名叫长孙俭,原来是北魏的官员,新投靠贺拔岳不久,被任命为录事参军,平日里颇有献策,很受重用!
不过他这条建议算是正确的废话,苏绰本身就是随口一说,大军都开拔到蒲坂了,谁会没事再北上出塞啊!
“庆明(长孙俭表字)言之有理。”
贺拔岳微微点头说道。
开会这种事情,肯定不能一上来就丢大雷,要不然把手下都吓得不敢说话了,那会还怎么开呢?
像这种召集一大堆人开的会,其实往往只是起一个“凝聚人心”的作用,不是要真正来定策,而且也定不出什么像样的策略来。
真正决定战略发展的会,往往都是几个人的小会,那种会议,经常都是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那就是两条路,要么按照既定方略去攻打河东,要么就出潼关到弘农,劫掠一番之后,再返回关中,诸位以为,哪一条路为好?”
贺拔岳沉声问道。
终于来了!
众人心中一紧,前面那些都是废话,到现在才刚刚点题。
他们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冲着河东去的。只不过现在河东的尔朱荣军已经败退走了,被高欢的人马占据。再加上他们在南阳筹粮不顺,无法保证后勤,所以不得不暂缓攻略河东。
打弘农的好处在于,这条路是“单行道”。从关中出潼关是可行的,从关东入潼关,那就完全不行了!
而经略弘农的局限性在于,此处地域狭小,弄不到多少粮食。而且弘农到洛阳一带经过战乱后,十分残破,单独劫掠的话油水太少,以此为战略突破进入关东的话,贺拔岳反而没有这个本钱了。
“经略河东,势在必行。末将愿意为先锋,出兵河东,以解燃眉之急!”
膀大腰圆的李弼出列,对着贺拔岳拱手说道。
“不可不可,如今高欢势大,我军无粮,拿什么去跟高欢争夺河东?不如派一军精锐速击弘农,一击而走,夺粮而归,岂不妙哉?”
这回出列说话的汉子名叫赫连达,塞外赫连部的领头人,听闻贺拔岳扫清关中,特意带部曲内附后投奔而来的。
论劫掠,他可是一把好手,算是技艺精湛了。
两种意见都有人说,一时间大堂内窃窃私语者不少。
平日里馊点子最多的韦孝宽因为此前作战不力,在军中有人耻笑他华而不实。因此这次韦孝宽在大堂内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没长嘴巴,在堂下一言不发。
“两个方略各有优劣,一时间我也难以决断。不如你们今日都想想,明日再议不迟。”
贺拔岳一声令下,众人各自散去,唯独韦孝宽被留了下来。
“今日你一言不发,可是因为上次作战失利而心有芥蒂?”
贺拔岳轻声问道。
此刻他连苏绰都撇开了,显然是要从韦孝宽口中听些实在话。
“主公,其实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出兵河东。主公屯兵蒲坂,就是奔着河东而去的,不存在偷袭弘农这样的事情。既然如此,末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韦孝宽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不是贺拔岳开口询问,韦孝宽才懒得提什么建议。
贺拔岳脸一黑,他还以为自己秘而不宣,手下人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韦孝宽这个大嘴巴居然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搞得他贺拔岳跟弱智一样!
这种一眼就被手下看穿的感觉,非常不好!
“咳咳,道理嘛,确实是这个道理。那我们要如何应对呢?总不能让关中就这样继续无粮啊。时间长了要出大事的!”
贺拔岳无奈的问道,懒得跟韦孝宽计较那些言语上的磕碰了。
“高欢在河东立足未稳,若是能联合河东世家一起动手,那么此战还是有办法速战速决的。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韦孝宽双手拢袖说道。
这个建议,只能说是真的狗。要是贺拔岳能说动河东世家,如裴氏、王氏、薛氏等投靠过来,那么击退高欢,问题还是不大的。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河东世家如果真要投靠贺拔岳,那么就必须要离开河东,因为关中的军力,无法保护河东地区。
将来贺拔岳的兵马一走,或者是被打败,你走了不要紧,那些世家可还是要过日子的。
你不能保护别人,如何能让别人来投靠?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所以韦孝宽的建议说了等于没说。
“明白了明白了,你先去忙着吧,我再一个人静一下想想。”
贺拔岳苦着脸摆了摆手,韦孝宽只得告辞后行礼离开。其实也不怪韦孝宽,因为他作为一个将领,只能提关于军事方面的建议。
河东世家为何会投靠关中,那些真不是韦孝宽应该管的事情。
……
蒲坂城外不远处就是黄河岸边的风陵渡,烟波浩渺,风景十分优美。春夏之交,气候宜人。
黄昏的时候,贺拔岳与苏绰在风陵渡的凉亭内饮酒,贺拔岳眉头不展,似乎内心十分纠结。
“令绰(苏绰表字)啊,关中大旱,青黄不接,我内心十分忧虑,只是苦无良策。之前派兵入南阳筹粮,最后功亏一篑,我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可是……世道艰难,只论成败,为之奈何?”
贺拔岳叹息一声说道,远处日落黄河,残阳如血,看上去悲壮而美。
“主公多虑了。河东世家众多,肯定不希望仰高欢鼻息。主公此番出兵,胜算颇大。问题只在于主公不能对河东世家长期保护,如此一来,难免众人心中疑虑。
所以必定会有人暗中串通高欢,沆瀣一气。这才是难的地方。”
河东是一个统称,其实是被地形天然的分成了南北两块。
北面的那一块是以平阳郡为核心的临汾盆地,南面那一块是以河东郡、高凉郡为核心的河东盆地。
如今高欢在平阳郡屯扎重兵,并且与西河郡来往畅通,可谓是牢牢控制。而平阳郡以南,只是刚刚击败尔朱荣的兵马,控制力很是薄弱,当地的地形也很复杂。
更主要的在于,跟平阳地区世家大族力量被不断削弱不同,包括闻喜裴氏在内的河东世家大族,都是居住在南面河东郡这一块。
高欢一时间也是难以控制这个区域。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河东大族跟谁玩,河东郡等地就会听谁的。特别是对于贺拔岳来说,若是没有河东大族入场帮忙,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想击败高欢那是不可想象的。
想要粮草,就必须要从河东弄粮食;然而想经略河东,就必须要河东大族支持;想河东大族支持,就必须要击败高欢,长期保持这地区的军事优势;最后要击败高欢,就不得不弄到充足的粮草。
逻辑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没有粮草根本完全玩不转!
这些鬼事情搞得贺拔岳焦头烂额。
“主公,达奚武将军回来了!”
正在贺拔岳跟苏绰在凉亭内喝酒的时候,亲兵来报,达奚武回来了,而且有要事禀告!
“成兴(达奚武表字)回来了?”
贺拔岳高兴得站起身,失而复得的喜悦溢于言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达奚武是他出道以来就一直跟随的亲信,他对达奚武的信任程度,远在李弼、韦孝宽这样后来投靠的人之上。
达奚武是无论如何也是不会背叛他的。
被亲兵引到凉亭,贺拔岳一看达奚武完好无缺,便死死抓住他的双臂,哈哈大笑,一句话也不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你怎么不在长安养养身体呢?”
引达奚武落座后,贺拔岳微笑问道。
“末将护送粮草时,被梁军偷袭,被俘后一直在襄阳。南阳之战结束,刘益守便放我回了关中,唉!末将向主公请罪!”
达奚武这就要跪下,被贺拔岳连忙扶住。
“罢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军务,喝酒!”
达奚武回来,贺拔岳高兴得不得了,今日就要不醉不归。
“主公,现在还真要谈公务,末将带来了刘益守的一封信。”
达奚武不敢耽误贺拔岳的大事,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嗯?”
贺拔岳一脸疑惑,完全不明白刘益守写信给他作甚。难道是因为之前南阳的事情写信嘲讽自己么?
贺拔岳觉得以刘益守的为人来说,似乎根本犯不着这么做。很简单的道理啊,大家各为其主,是老相识又没什么私仇。你赢了吃肉就可以了,吃完肉还对着我吐痰那就很没涵养了。
刚准备看信,贺拔岳像是想起什么,直接将信递给苏绰道:“此乃公务,苏先生先看。”
现在很多人都不懂刘益守的厉害,贺拔岳跟此人相识于微末,自认为十分了解对方。总之,你只可能低估刘益守,绝对不会高估对方的。
“唉!”
恭敬的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的看完信,苏绰长叹一声,不说话了,将信递给贺拔岳。
接过信,贺拔岳就看到信中说:如今关中缺粮,南阳今年颗粒无收,弘农地域狭小,北地胡人善战,皆不可为。独有河东世家殷实,屯粮数十年,取之便可解关中燃眉之急。
然而河东大族首鼠两端,今日投高欢,明日投关中,不可依靠。欲得河东,必先击败高欢。可用利诱之法。
河东盐池,乃本地大族之根本,自汉以来,便有盐铁之利。若是承诺执掌河东后,盐池以其半归河东大族,关中取另外一半,并保证盐之销路,必能与河东大族达成共识,一同抵御高欢。
以此策为主,兵戈为辅,平定河东不在话下。
“唉!”
贺拔岳也是幽幽一叹,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要说的话,那就是没分过手,怎会知道前任的好。若是刘益守现在还在他麾下,那……算了,不想了,再想心态崩了。
“达奚将军,刘益守还有没有说别的。能提出此策的人,不可能想不到其他的。”
苏绰一把抓住达奚武的衣袖,激动问道。
达奚武眼神闪烁,眼巴巴的看着贺拔岳。
“哈?还真的有啊?你怎么不一次说完!”
贺拔岳一看达奚武那小眼神,就知道肯定还有内幕,气得拍石桌!
“主公,刘益守跟我说,要是主公不问,那就先不说,等主公兵败后,再提出来,必能得主公欢心。”
达奚武一脸委屈的说道。从袖口里面掏出一张羊皮的小地图,递给贺拔岳。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险些误我大事!”
贺拔岳顿时觉得达奚武的良心已经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