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天气虽然过了阳历四月,但在祖国北部边陲,依然是春寒料峭。西北风呜呜的刮着,街道两旁干枯的树枝条,随风瑟瑟的抖动摇曳着,清冽的空气刺激着人们裸露的皮肤,人们紧紧裹住衣服,形色匆匆,谁也不愿意过多的呆在这阴冷的外面。
我们一行十人提着行李,集合在学校办公室前,默默的等待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学校革(委会)在两天前通知我们,要响应毛首席的最新指示,“到农村去,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有作为…..。”我们这十人已被正式批准插队下乡,成了光荣的下乡知识青年,就在今天,一九六九年四月五日,我们即将被安排到这辆破旧的三套马车上。初中刚刚结束,没有毕业证,没有欢送人群,甚至没有多余的语言,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我们上了满载行李的这辆大车,随着一声吆喝,马车行动了,我们被拉向了心中未知的地方。
车轱辘慢慢的转动着,向着北边一线黑黢黢的山里行进,大车越接近山里,越是寒气逼人,我们一个个紧紧地挤在一起,我实在窝的难受了,就跳下车走一段,活动一下僵硬了的身子。随着大车慢慢的进山了,路也更加崎岖难行了,咯噔,咯噔,车轱辘声碾碎了大山里的寂静,泛起了一串串干巴巴的回音,这一路上包括车倌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人出声说一句话,我实在闷的憋不住了,看着他们一个个瘪嘴葫芦的样子,我感到很可笑,心想干脆给他们提一提神吧,我深吸一口气,敞开喉咙,向天嗷呜一声长嚎,虽然有点奶声奶气,但是我喊的是淋漓尽致,所有的人立马都睁大眼睛吃惊的看着我,以为我发神经犯了病。
喜喜第一个反应过来,牙疼似的对我喊道:“你吃饱撑得难受,犯什么神经,吓人倒怪的。”
冯明亮瞪这怪眼摩挲胸口说:“你发疯了,突然这么一嗓子狼嚎,想要人命是咋的,你没看见拉车的马都差点被你惊了。”
我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不就是喊了一嗓子吗,就把你们惊成这样了,这一路上你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的,不憋得慌。”
赶马车的车倌直楞楞的看着我说:“这是个怪人哇,真没有见过。”
小永子感叹道:“这小子就这德行,不来点怪就不是他了,不过我喜欢他这无拘无束的性格,乐天派想干嘛干嘛,在一起不累。”说完他也张开大嘴,嗷的一嗓子长嚎了出去。
车上的同学们听着一愣,喜喜紧跟着说道:“喊吧,憋得也太难受了,这时候不喊什么时候喊呢。”他鼓起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同学们随后也不甘示弱纷纷出声,有的仰脸向天长长一声狼嚎,有的张嘴鼓气短短一声怒吼,高一声低一声的胡乱叫着,嘻嘻哈哈的闹腾了起来。朦胧的夜临近了,把最后的一点光亮塞进嘴里,咽进嗓子,眼看着就要吞噬了整个的群山万壑,在近三个多小时的艰难行进后,终于看见了我们即将生活和接受再教育的小村落。
这是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由于我们的到来,突然热闹了起来。村民们早就知道要来人了,原本并不经意,公社在几天前就通知了,要小队做好知识青年的安家准备,但小队干部们,并不以为所谓的知青真的能来,这毕竟是破天荒没有过的事,所以耽搁了几天。今天早上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到学校接人,村里才急打慌忙的盘好火炕,还没有来得及烧干,牛棚边上堆饲料的屋子,也是刚刚打扫出来,勉强能住人。老实说,让这个仅有十三户人家的小村庄,一下子接纳十名下乡知青,也确实难了一点。现在人真的来了,村干部们真有点措手不及呀。
村里的人全来了,老老少少围了好几层,几乎是清一色的破旧的光板羊皮袄,黑色的棉裤,偶尔见几个穿灰色的棉袄裤的就很显眼了,孩子们的穿着,更是灰头土脸的,一眼可以看出这是经过几次大改小的装束,但他们毫不在意,围着我们嘻嘻哈哈的闹腾着,村民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嘀咕;
“大嫂,你说这些个城里的娃娃们,咋来来,犯了甚错,咋会整到咱们这个山圪里吃苦来了。”
“是了哇,弟妹,咱这地方要甚没甚,多见石头少见人的,这娃娃们能作甚,这么点岁数就打发到咱们这来了。”
“唉,是了哇,不知道他们的父母咋个的心疼了”。
浓重的山里口音,那表达出来的意思,好像我们这群人,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可怜虫一样,听的我们一愣一愣的。我们是响应号召,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来了,他们咋能说是被流放到这吃苦受罪呢?这也太打击人了吧。直到以后在农村的劳动实践中,我们才明白什么叫吃苦的真正含义。
一个脸色黢黑的,高高瘦瘦的,微有点驼背的中年汉子,穿着一身灰色棉裤袄,略显出精明强干,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我们这群人,告诉我们;“先吃饭,安顿下来后,歇息一天,后天地里上工”。简单明了,干脆利索没有一个字的废话。经过队里的人介绍我们才知道,这个汉子就是这个小山村的队长,同时也是大队的副队长,是个实权人物。后来我们了解清楚,这个人是冯明亮的姐夫,也是他姑父的女婿。
我们这些人像木偶一样,在全村老少的注视下,吃到了平生第一顿正宗的农家饭,素糕,肉烩菜。我们都很好奇“这么好的素糕,为什么不用油炸一下,那不是更好吃吗”。我悄悄的向我身旁一个青年山民问道,山民羡慕的说“想得美,这就相当好了,我们分的那点油,连平时吃饭还是将就的用呢,谁舍得拿出来炸糕呢,就是素糕也是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你们又是糕,还有肉烩菜的,偷笑圪哇。”“圪哇”是当地方言,是“吧”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们能吃到的这些饭食,对我们而言很平常,但对这些村民们来说,已经是奢侈品了,逢年过节才能享用。为了接待我们,队里拿出了最好的吃食。面对这些朴实的山民们,让我顿时感到亲人一样的温暖,孤独无助的心绪一扫而空。是呀,故园秋来还落叶,他乡春到亦开花,大丈夫何惧走天涯那。
吃过饭后,哪位高瘦的汉子对我们说:“是这样,原本给你们准备好住的地方,炕还没有烧干,当下还住不成,你们就暂时住村民家,等一两天炕烧干了再搬过来。”
我们一听就有点蒙了,住老乡家这咋行呢,他们自己还住不过来,我们往那挤呀,再说我们从来就没有住过老乡家,这多不方便呀,我可不习惯。
我抢着说道:“不怕的,我们就是来锻炼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小困难我们还是能克服的。”
外号叫刘文采的冯明亮接过来说道:“不就是这么点事吗,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点着几个人说:“小地主,喜喜,小永子咱们四个就住这儿了”。
旁边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农民,看着他这样着急的说:“不行,你这个娃娃咋不听话呢,这炕是湿的,没烧干,会溻坏人的”。
冯明亮满不在乎的说:“没事的姑父,我们不怕,在小河套里还经常耍水呢,还怕这点潮气吗”原来这个老农民是他在这个村的亲戚。
这个老农民摇着他那饱经沧桑的脑袋,无可奈何的说:“唉,娃娃价的,不懂事,你溻坏了,我咋向你的父母交代呀,你就住我家,总行了吧”。
冯明亮摇头道:“我们几个就住在这了。”
他姑父叹了口气:“唉,这娃娃咋就不听话了呢,真没办法”。
就这样,我们带着那勇于革命的,大无畏的气势住了进去,一番炕头炕尾的争夺后,我们将行李排在了炕上。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就这样躺在这湿炕上意味着什么,只是非常不愿意,也非常不习惯和村民们住在一起而已。我们看着挤在屋里屋外的村民们,又兴奋,又迷茫,只知道呲着牙笑着,以表示与村民们的亲和。这里就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地方,这些就是教育我们的贫下中农们。
夜完全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山村,村民们渐渐的都回家了,早睡早起,明天还要下地劳动呢,没有人愿意点灯熬油的浪费钱,我们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这一天过得,从忐忑不安的等待,到难熬的三个多钟头的弯曲荒凉的山路,我们迷迷瞪瞪走过了人生第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的城市户口被注销了,这贫瘠的大山中,将是我们生命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