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熙州午时初刻。
经略府的帅旗之下,圣旨已是展开,金牌赫然醒目。
章越手捧圣旨目光微凝,却迟迟没有说出接旨二字。
他反复看圣旨,但见天子对撤兵命令口气说得不是那么坚决。
可是回想十二道金牌里,第一道金牌口气还是客气,让武穆撤兵回京受赏,可后面却一道比一道坚决,最后用了立斩不赦的口吻。
这虽不一定是史实,但要凭此可以揣测一二。
金牌使者道:“章龙图,此金牌所送的御前文字,如古之羽檄,不可怠慢!退兵之事已成定局,监督此事的新任走马承受王中正已经路上,还请章龙图退兵回通远军!”
不仅是金牌退兵,连监军都派好了。
章越道:“多谢告知。”
章越虽说告知,但却没说接旨不接旨……这无疑是向手下们传递一个消息了。
众人都有些躁动。
但见有人道:“军议已定,这时候停止进兵河州,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声音不大,但已是一等信号。
但众人还在犹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话是这样说,你不知宋朝最忌惮的便是这句话吗?
所以此人嘟囔了一句,也就按下了。
张守约对左右道:“话不可乱说,咱们听大帅的意思。”
众军头们保持沉默。
众人不言语等候章越意思,这时章越问道:“敢问贵使这金牌文字是什么时候发出?”
“八日之前。”
“什么时辰?”
“是酉时以后!”
“是酉时以后吗?”章越问道。
“是。”金牌使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言道。
章越道:“好,此诏吾不奉也!”
金牌使者脸色一变,熙河路文臣及左右大将都是作色。
这是要造反吗?
也有人心道,早知如此章龙图也早知会一声啊,好歹让我等也有个准备啊。
金牌使者阴沉着脸问道:“小人没听清,请章经略再说一遍!”
章越只知道一件事,如今军议已定下攻打河州计划,一旦奉旨退兵,自己在熙河的威信会荡然无存。
章越没有硬顶道:“八日之前并非是大起居之时,酉时发诏,可知亦未经两府宰相熟议,此并非制命,而乃朝廷之乱命,吾熙河路不奉也!”
金牌使者一愣,他没有料到方才章越从他几句话里推断出这些来。
众人一听也确实如此,顿时听得一阵交头接耳声。
此刻一等被章越捉弄的情绪涌起,金牌使者问道:“章龙图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话中已有带着几分威胁了。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齐视章越,但见他笑了笑道:“尔听清楚了,此命不奉!”
这时一名官员出班道:“不错,陛下授予经略临机专断之权,如今骤然改之,不是乱命是什么?必是有人进言,以至于陛下一时不察,下此乱命!”
居然有人敢称此为乱命。
众人看去是何人附和章越。
原来是熙州掌书记苏辙。
苏辙在熙州时十分低调,谁也没料到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章越。
说实话章越也没料到,他本以为会是邢恕,吕升卿他们,没料到却是苏辙。
但转念一想,苏辙最可能。
章越与苏轼兄弟交情不用多说,二人触怒王安石下,是自己一个劲地保他们。
而且苏辙这人别看话不多,胆子可大得很,当初在制举时,就是他将仁宗皇帝批评得体无完肤。
在苏辙这般正统士大夫眼底,皇帝算个屁啊。我们当官是来教育天子的,什么该作什么不该作,不是反过来让天子摆布我们的。
唐坰一介御史敢当殿骂相公,连天子颜面也不顾,而现在要说谁敢陪章越抗旨,一定是苏辙无疑。
而从章越所言的发诏的时间来看,官家这诏书,一个不是选择在五日大起居时发诏,说明没有事先商量过,一个发诏时间是在晚上,这时候两府宰执虽有在宫里轮值的,但不可能全到。
因此官家多半听了一两个宰执的意见,因为景思立阵亡之事,一时手足无措,慌乱之下临时下诏让章越退兵,并非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决定。
章越挑诏书细节上的问题,提出了质疑。
当然章越一个人质疑不行,哪怕是经略使,甚至是节度使也不行,还是要有人跟着,苏辙第一个站出来与章越一并担起了抗旨的干系。
这时候章楶出班道:“还请使者告诉陛下,方才军议已下,众将已一致决定出兵河州,哪怕真是熟命也不容更改,否则如何治军?”
章楶是这一次出兵计划的策划者,可谓利益相关。
章越想到这里,看向了张守约等武将,他们反是仍不作声。大宋这么多年的以文御武,使他们面对来自天子的命令都已不敢有任何质疑。
想到七十年后那一幕。
第一道金牌下达时,武穆还想召集众将商议,第二道金牌下达……十二道金牌下达后,一道比一道口气严厉,此刻已不容更改。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凡读史者读到这里,怎能不扼腕叹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