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闻言看了苏辙一眼。
苏轼道:“苏某如今心如死灰,也不是为官之人,倒是子由因我牵连,心底难受。还请丞相念着子由有些才干,让他继续为国家做事。”
章越点点头道:“子由的事我会考虑。”
“大恩不言谢,丞相此番相救,苏某一并铭记在心。”
章越笑道:“无妨,你我之间不说这些话。”
“其实此番救你还有江宁的王舒公,是他致信于陛下与我,要为国留才。”
苏轼闻言一愣,然后默然不言。
从当年制举,王安石拒绝起草苏辙的制书起,三苏与王安石之间起了梁子,苏洵写了一篇辨奸论内涵王安石,一直到后来的熙宁变法两边斗来斗去。
苏轼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丞相,敢问一句,党争可以消弭吗?”
章越一愣,他没料到苏轼问了这么一句,他不是问他与王安石是否应该化解恩怨,而是问到天下间的分歧怎么办?
章越面对苏轼这问题,自己如何回答?
章越叹道:“子瞻,你今日来了,我与你好好诉诉苦。梁乙埋第一次攻兰州时,自己被质夫,子厚等新党质疑,认为自己没有拿出具体之举,而是在那无所事事。”
“今梁乙埋第二次攻兰州时,汴京城中物价飞涨,方才我才见过汴京各行当的行头,他们问我盐钞和交子还要跌到什么时候,朝廷还有无举措?”
“我听说洛阳那边文公还给我留了些颜面,其余就没那么客气了。”
章越向苏轼诉苦,梁乙埋第一次攻兰州时,新党喷,他第二次攻兰州时,旧党喷。
不过这一次汴京反对声,没有上次打湟州时那么大。
想里上一次在城楼上被章越打脸,朝中不少人说话也是谨慎了许多,不过还有不少没有记住教训的。
但是在洛阳就不一样了,苏轼往来的司马光,范镇,孙觉,李常,刘攽等二十二名与苏轼有书信往来的官员,这一次因乌台诗案都被罚铜二十斤。
他们都憋着一肚子气呢,言辞也就不客气了。特别是旧党的士大夫,认为治统固然在汴京,而天下之道统在洛阳。
他们有权力言事,匡正天子。
富弼办了个耆英会,有十三名闲散大臣参与。
他们批评新法,反对对西夏用兵。特别是这一次,富弼对章越在兰州用兵很不理解道了一句。
天地至仁,章公何故不辅圣天子,放着好好的国家不去治理,非要在西北与党项羌为难呢?
章越听了连以往交好的大佬富弼都批评自己时,心底的难受真是难以言喻。富弼说话还是客气了,其他文人就更不客气了,大意是说‘打不赢,就是送’。
‘浪费人力物力,将朝廷的钱粮丢在水里’。
‘与其对夏用兵,倒不如想一想如何平抑物价,以万民为本’。
章越对着苏轼苏辙是好一番吐槽。其实苏轼也是反对对党项用兵的,当全取熙河路时,他曾写过‘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好像很是赞成对党项用兵。
但知两路伐夏失败后,苏轼又觉得党项确实厉害不可轻取。甚至连章惇取梅山,他也颇有微词。
苏轼总是这般,说着说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把两边都给得罪了。
今日章越若以宰相身份高高在上与他说如何如何?苏轼反不容易接受。而今章越以朋友吐槽诉苦的低姿态和苏轼这么说,却激发了对方心底愧疚的地方。
苏轼道:“轼想当年年少轻狂,指点江山,而今为官后方知世事不易。今日又听丞相如此言来,更觉得身为宰相不易。”
章越笑道:“天下之间,也只有你与子由我可以诉苦了。”
苏轼想了想对章越道:“其实苏某问章公党争是否可以消弭时,心底已有一个答案。”
章越道:“愿洗耳恭听。”
苏轼道:“轼想到一个佛门一公案,有个僧人与和尚聊天。和尚问,修禅之人有一路接引初心之法你知道是什么?”
“僧人说请你教我。”
“和尚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僧人道是头上更安头。”
听了苏轼这充满禅意之言,章越与苏辙都是领悟了其中意思,欣然地点头。
章越心道,苏轼不愧是苏轼,见识果真奇高。
说完后苏轼,苏辙都起身告辞,章越将二人送至门外然后对苏轼道:“若是此番兰州获胜,我会向陛下替你求情。”
苏轼道:“丞相万万不用如此,轼之病无药可医,只恨看事太明白,又管不住嘴。此去贬远些也好,静静心,参参禅,耕耕田便是,此中大有滋味。”
“丞相若哪天出巡看到一个头戴斗笠,手扶犁耙,挽着裤腿,立在山边农田的农人,那说不定就是我了。”
章越和苏辙闻言都是大笑。
无论在什么悲观的时候,苏轼都能如此乐观。
苏轼悠然道:“以后若是闲了累了,我便将牛停了,一面喝酒,一面击打着牛角作诗。想想真是痛快。”
苏轼说完看向了远方,洒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