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二人还是朋友时,也曾相互欣赏,惺惺相惜。后有隔阂,又是这么年没见,一时二人竟不知彼此说些什么。
章越道:“下面人不知规矩,怠慢了你,你可别往心底去。知吉甫登门,我是一夜没睡好。”
吕惠卿闻言感动不已,但见章越继续说下去。
“也不知为何,令我想起三司失火的那晚,我也是这般辗转反侧。”
吕惠卿闻言满具是尴尬,不过章越倒似乎不愿多提,转而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改革变法此乃必为之之事,迟早是要有人为之。”
“荆公走出了第一步,实是有大胸襟大魄力的人。”
吕惠卿端坐称是。
章越道:“我继之变法衣钵,不过在变法之激变和缓变上意见与荆公有所不同。我窃以为天下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的。”
“一个是富国,一个是富民,如何取舍?桑弘羊和荆公都说过要‘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事实上变法至今,最后税赋还是加到了百姓头上。”
“明明是‘惟一’偏偏要说成是‘惟精’。若既要富国又要富民,想要两全齐美,便不能责效。以缓变取代急变,从量变到质变,以积小胜为大胜!”
章越笑道:“吉甫以前也是参知政事,你有什么对当今朝堂政事有异议,大可与我说道说道。”
“我也不一定是对。譬如吉甫你之前所主张的给田幕役法确实是良法,我便主张补之免役法。”
熙宁变法中,王安石吕惠卿组合中,王安石提供了理论上指导,但实际办事上却是吕惠卿。以才干而论,吕惠卿毋庸置疑。
吕惠卿听自己的给田幕役法被章越采纳心底大喜,这是他政治家的理想,不过他面上却装作毫无主的样子连连称是,似不敢发表意见,担心引起章越对自己忌惮。
吕惠卿苦笑道:“我闲居在家已是久不问政事,当年过往吕某在朝中名声狼藉,如今只求在地方办一些实实在在的事,不再问中枢之事了。”
章越心道吕惠卿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历史上的吕惠卿人嫌狗厌,哪个当朝宰相都不待见他,甚至连最亲密无间的同党章惇为宰相后,也不肯与吕惠卿在中枢共事。
实在是人缘极差。
章越道:“吉甫啊你放心,世上所谓忠奸正邪,善恶对错,你我说得都不算数。”
“后人说得才算。史书说得才算。”
吕惠卿道:“吕某与丞相相识几十年,生平唯一知己唯有丞相一人矣。”
章越笑道:“你既然要办实事,还是要带兵打仗,那么还是要回西北为一经略如何?”
见吕惠卿露出迟疑之色,章越道:“行枢密使韩玉汝刚愎自用,你担心与他不能相和?”
吕惠卿道:“回禀丞相,吕某正有此担忧。”
章越想了想道:“那你还是去知太原吧,太原与环庆路离得远,韩缜不一定能节制到你。”
吕惠卿闻言大喜。
太原府是重镇,比普通一路经略使地位更高,唯有大学士一级的官员才能坐镇,如此他与韩缜就几乎平级了。
章越此举如同是恢复他参政的地位了。
其实自上一次进筑横山的计划被天子章越否决,韩缜多次对章越的意思阳奉阴违。章越也安插一个吕惠卿恶心恶心韩缜,让他们二人斗一斗法。
二人结束了谈话,章越还在府里设下便宴招待吕惠卿。
宴席上二人谈笑连连,仿佛多年的芥蒂已是烟消云散了。
宴后章越亲自送吕惠卿出门。
章越对吕惠卿道:“眼下攻取凉州后,辽国蠢蠢欲动,若辽国有异举,太原之处则是要害之地。只有吉甫你坐镇在此,我才能放心。”
“太原那边必须有重臣坐镇!”
吕惠卿并不意外,章越安排吕惠卿也是看重了对方能力。
吕惠卿道:“丞相主持攻取凉州之事,本朝开国以来,除了灭了北汉,功莫大于此。吕某心悦诚服!”
以章越对吕惠卿的了解,他能当面与自己说出这几个字已是相当的不易。
章越摆了摆手道:“吉甫与王相公有去信吗?”
吕惠卿道:“去了,但是……”
章越见吕惠卿神色知道他与王安石没修好。
他道:“既是但是就不提了。吉甫,还有一事,当初我在修史时严斥章子厚之事,吉甫可听说了?”
吕惠卿道:“此事略有耳闻。”
吕惠卿闻言心底苦笑,天下没有白给的好处,章越是要自己与章惇划清界限啊!
吕惠卿闻言额上冷汗滴落。
他知道章越与章惇虽为亲兄弟,但二人感情极不好,政见上分歧也极大。
吕惠卿心底想为章惇求情于是道:“子厚他……”
章越听吕惠卿一开口便目光一冷道:“吕公,我便送到这里了。”
吕惠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难不成最后是要功亏一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