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候乃皇帝心腹爱将,一直随他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早些年二人曾允诺,结儿女亲家,那时谢襄刚三岁,还不曾落下病根,而平康公主也不曾出生。
后来随着两家孩儿长大,谢襄身子不好也是事实。
皇帝虽有不忍,可他是天子,一言九鼎,此事又是朝野皆知,他派了人去给谢襄探病,得知他虽是病弱,却无性命之忧,是以决心践诺,将女儿赐给谢襄。
怎知淑妃母女嫌弃谢家门庭冷落,谢襄身子不好,出此下策,李代桃僵,转而选了当朝状元,未来的阁老为婿。
此举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令他失信朝野。
也令谢襄颜面尽失。
谢襄气度从容进殿,朝皇后施了一礼,抬着略有些虚白的眼,往平康公主瞥去,
“公主不必要死要活的,公主若是以死明志,那在下定在你坟前替你烧几卷女戒!”
“你.....”
平康公主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嗓眼涌上一股血腥,一身气势荡然无存。
她敢在傅娆跟前嚣张,却拿谢襄无半点法子。
谢襄从来软硬不吃,谁也不怕。
谢襄见她一张脸肿成猪肝,不由探眼一笑,“怎么?殿下舍不得死?你既是舍不得死,那这世间的姑娘,谁都不该死!”
一朝公主被人奚落到这个份上,也是罕见。
傅娆默默给谢襄竖了个拇指,她已够大胆了,怎料来了个更不要命的,他这寥寥数句,无异于逼死平康。
听闻皇帝为了安抚谢襄,封荫他为督察院御史,这嘴皮子还真不负御史之名。
淑妃再也没法镇定,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将平康公主拖下去,随后扭头朝谢襄喝道,“谢世子,你这是想逼死平康?”
谢襄懒懒地理了理袖口,看也不看淑妃,只平视前方,喟叹道,“淑妃娘娘若要这么觉得,便是吧。”
淑妃暗吸凉气,气得闭上了眼。
谢襄很得皇帝爱重,与他相争,讨不了好。
皇后见闹得差不多了,只得收场,“听谢世子这般说,今日贺玲所救之人是你?”
谢襄朝她合衣一拜,又对着贺玲一揖,语气变得温和慎重,“今日蒙贺姑娘搭救,铭感五内,不料牵连姑娘被人诋毁,心中愧疚难当,在此谢某给姑娘赔罪。”
皇后深深看了一眼谢襄,“既是如此,那此事也算误会.....”
傅娆连忙将贺玲给扶了起来。
这时,门口传来内侍高呼,“陛下驾到!”
傅娆娇躯微的一顿,目光怔忡不知落在何处,待众人已起身下跪,她方才回神,悄悄往后退了数步,将身子埋在人群中。
“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阔步而入,在他身后,正跟着满脸焦急的贺攸。
皇帝径直步入殿中,率先抬手示意谢襄起来,随后与众人道,“平身。”
目光悄悄探了傅娆一眼,见她身子弯的极低,抿了抿唇,随后往塌上一坐,神色凝然问,“何事这般热闹?”
傍晚大皇子突发疾病,他与贺攸本在大皇子处,后来宫人匆匆得报傅娆与贺玲被皇后召了去,等大皇子病情平稳,他带着贺攸一路赶来坤宁殿,而来的路上,贺攸已为贺玲跟来行宫一事请罪。
至于其他的,二人皆是不知。
皇后起身朝他一拜,一五一十将事情道来。
听到中途,皇帝脸色难看地扫了淑妃与平康公主一眼,到最后听闻是贺玲救下了谢襄,不由露出几分深思,眯了眯眼打量起贺玲来。
贺攸见状,已是暗暗捏了一把汗。
成安候府于贺家而言是高嫁,但是谢襄的身子...他不由悄悄瞥了一眼谢襄,谢襄生的倒是芝兰玉树,个子高瘦,只是常年用药,实有病弱之态。
可女儿经此一事,确实于名声有损,他日婚嫁怕是艰难,除非嫁去京外....贺攸胸膛起伏难定,也是踌躇不已。
皇帝见贺玲暗暗朝谢襄看了几眼,瞧着不太像是有畏惧之色,心里掂量了很久,问道,“贺太医,你女儿可有婚配?”
贺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道,“回陛下,臣的女儿....”
他话未说完,心如明镜的谢襄慨然一拜,含笑道,“陛下爱重之意,臣感同身受,只是臣身子不好,不忍拖累他人....”
皇帝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再次看向贺攸。
意思很是明显。
贺攸把眼一闭,顶着满头冷汗跪了下去,“臣的小女不曾婚配....”
傅娆闻言,忍不住抬头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也堪堪朝她看来,二人目光在半空交错,电石火光般,又飞快错开。
她微红着脸垂下眸,已是将他这意思悟透,侧眸瞥向身旁的贺玲,见她俏脸通红如血,并无抗拒之色,心中便明了,可贺攸这里定是担心谢襄天不假年,她骤然,大着胆子朝皇帝一拜,“陛下,谢世子言他身子不好,臣女身为医士,十分好奇,想为他探一探脉,不知可否?”
贺攸回眸瞥了一眼傅娆。
傅娆果然看出了他的顾虑。
皇帝略有些犹疑地望着傅娆,若是傅娆看出毛病,他便不好赐婚,可若不许看,似乎也有些不近人情....为难之际,却见那谢襄主动开口,“陛下,臣闻县主医术高明,不如请她一试?”
这样也好给皇帝和贺家一个台阶下。
傅娆深深望着殿中的如玉男子,暗暗生出几分敬佩。
皇帝舒了舒眉,“准。”
宫人立即替谢襄看座,傅娆上前坐在一旁的锦杌替他把脉。
殿内霎时静下,落针可闻。
数十道目光皆落在傅娆那只手,只见她轻轻揽着衣袖,隔着一层白纱,双指合一按在谢襄手腕处,静静听脉,听完一侧又换了另一边,如此一盏茶功夫,她方收回手,又着他将手摊开,细细看了手纹半晌,
“世子幼时可生过重病?”
“五岁那年冬日落水,得了寒疾,后来咳嗽不止,这么多年断断续续,已是落下病根。”
傅娆颔首,视线略从他面容掠过,结合脉象思忖片刻,回到御前,跪拜道,
“陛下,世子之病虽有沉疴之嫌,倒也不是没法子,且容臣女回去替他配些药方,试一试,些许能治个大概。”
言下之意是谢襄的病,她有几分把握。
皇帝闻言神色微亮,注视着傅娆片刻,视线挪向贺攸,“贺卿,你意下如何?”
从贺太医变贺卿,贺攸已是明白皇帝之意,他再看了一眼女儿贺玲,见她微有腼腆,却还是大着胆子迎着他的探究,贺攸不由苦笑不已,这小妮子一贯喜欢貌美的郎君,些许是看上了谢襄也难说,他伏地再拜,
“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舒展一笑,十分宽慰。
谢襄的婚事一直是他心头病,当年允诺下嫁公主,后来被女儿一搅,不得不食言,虽是事后安抚一番,可到底亏欠他。
贺家门楣虽不显,可贺攸为人忠厚,家风朴实,于谢襄而言是一门好婚。
“谢襄,朕将贺院正之女赐婚于你,你可满意?”
谢襄得贺玲所救,哪还有不应之理,况且人家姑娘名声因她受损,于情于理,他都该担责,遂跪地道,“臣谢主隆恩!”
“好!”皇帝快慰地往膝盖一拍,目光最后落在傅娆身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傅氏有功,赐南珠一斛,彩缎十匹。”
傅娆神色平静伏地道,“臣女谢恩。”
众女眷也均露出了笑容来,谁也没料到这一场闹剧,最后竟是以赐婚收尾,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
谢襄虽是身子不虞,可对于贺玲来说,能嫁侯门勋贵,也是一桩不错的婚姻。
有功者可赏,有罪者也当罚。
皇帝冷冷瞥了一眼梅玲筱,“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
梅玲筱早已吓得膝盖酸软,战战兢兢扑跪在地,“臣女一时失察,误会了贺姑娘与谢世子,还请陛下赎罪.....”她啜泣不止。
皇帝眯了眯眼,自是不喜,最后扫了一眼平康公主,眉头皱的厉害,只扭头吩咐皇后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此事交给你处置。”
“臣妾遵旨。”
皇帝颔首,眼尾放松,正要起驾,却见前方冷怀安一脸骇色疾奔而来,
“陛下,陛下,万急,大殿下突然呕血!”
皇帝脸上的快慰从天跌落,一颗心瞬间沉入冰窖,他抬步猛地往前冲去,迈出数步,扭头,在人群中寻到贺攸与傅娆,
“你们二人一同前来!”
贺攸与傅娆是太医,自然旁无责贷,循着皇帝的身影匆匆出殿。
这边皇后也顾不上处置梅玲筱等人,只丢了一句“先回去思过,本宫随后有旨意来。”便携宫女急忙奔向大皇子寝殿。
一众女眷纷纷散去,淑妃也着人将女儿安顿回宫,而自己则携心腹宫女,缓步朝澜水苑走去。
更深露重,花/径/满霜,一盘明月悬挂半空,冷清安寂,哪管人间喜乐。
淑妃披着镶兔毛的锦缎披袄,迎着寒风掠雾,露出一丝阴暗的快慰,
“每当大皇子出事,我这心里就格外爽快。”
宫女闻言吓得心神一凛,忙四下扫了一眼,不见人影,方低声劝慰,“娘娘,您声音小些,传到陛下耳里,又是一番官司。”
“不...”她缓缓摇着头,依然美艳的脸颊被冷月映衬出一层荧光,“陛下就算恼,也是恼坤宁宫那位,与我无关....”
宫女小心翼翼搀着她掠过一串花丛,上了一处石阶,“娘娘此话怎讲?”
淑妃唇角勾出一抹极致的,妖艳的轻笑,目视前方烟波浩渺,“你该问,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曾经做了什么事?你以为她何故这么多年避让本宫锋芒?”
宫女闻言眼眸霍然睁大,失声道,“难不成,大殿下身子不好与皇后娘娘有关?”
皓月当空,穿透层层薄云而过,只听见一道悠远的嗓音没入桂香深处。
“这就得从十多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