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辛弃疾-《鹧鸪天·送人》
话说昔日有一朝廷御医,姓孟名阔,医术端的高明,后因犯事惹怒了皇帝老儿,被贬作庶人。那人是个豁达随性的,遭了此难,并不言悲,反觉欢喜。挑了行李,去到青州山阳郡运泽县居住,开了一家仁义堂医馆,行医济人。
那时世道不好,百姓生活疾苦,颠沛流离。多有身无分文者,患了病,别处医馆都不接纳,只孟阔来者不拒,全盖他自掏腰包为患者医治罢了。
孟阔在运泽县行医一生,费尽钱财,不知救治了多少贫穷百姓,可谓活佛再世。临死之际,也唤家人在跟前,嘱咐道:“医者,仁心也!”死后,运泽县数千百姓为他送行。人人不舍,个个伤悲,教人好生动容。
孟阔后人却也争气,把他的遗言立作了家训,秉持仁德二字行医。而今,仁义堂已是百年营生,名扬远播。
如今孟家的家主名叫孟长青,今有三十年纪,生七尺五六身材,碧眼朱唇,形容伟丽。孟长青自幼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少时好读书,常随其父行医。现已看得四方医书在胸中,治得八方病人在手里,医术相较其祖父不遑多让,人都称他作孟神医。
孟长青娶有一妻,名叫花怜儿,今年方二八,贤德淑惠,端庄大方,是青州中山郡临远县花学究花正书的女儿。他夫妻二人成婚有十载,不曾红过一次脸,骂过一次架,日日如胶似漆,相敬如宾,恩爱如初。只有一见憾事,未有子嗣。
且说这日正值中秋佳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花怜儿与丫鬟馨儿正在家预备酒食等候孟长青归家共庆佳节。一男子一手提着果篮,里面装呈着各色鲜果;一手提着两尾鲜鱼上门来拜访。但看那男子怎生模样?道是:发赤似火,秉性如雷。腰佩双刀斩日月,脚踏四方断不平。膀阔腰圆,双臂如猿身矫健;眉飞嘴凸,面似雷公惊鬼神。不是江湖漂泊无定处,只是天涯行客一孤人。
这男子却是孟长青的结拜兄弟,姓慕名封,二十四五年纪,是惯行江湖的人,好打抱不平。因其生得一头赤发,使得好双刀,得个浑号赤火狂刀。要说他是如何与孟长青相识?却是因其早年时在运泽县附近一乡村老农家借宿。半夜时闻得老农悲戚,寻问下得知附近山上一伙强盗强抢了那老农的孙女。他气炸肺腑,只身前往强盗窝救人。那一山强盗众多,他虽救得老农孙女,却因此受了重伤,倒在山间。幸得孟长青上山采药遇着,将他救起。二人相谈之间,知一个侠肝义胆,一个仁心仁德。正是秉性相合,便结作了异姓兄弟。
且说慕封上了门来,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兄长!兄长!”花怜儿闻声出来一看,笑道:“原来是叔叔,你哥哥在医馆未回,叔叔且先进屋,多不时他便回来了。”
慕封将果篮与鲜鱼递上,道:“这是慕封在树上摘的鲜果,在水里打的鲜鱼,虽不值甚钱,但却新鲜可口,可饱口欲,嫂嫂且收下,勿嫌礼轻。”
花怜儿笑道:“奴家今日正想吃些鲜果,只是家中没备,待要上街买些,又因要为中秋佳节的吃食忙碌,不得闲情。今番得叔叔送来,可教奴家称心如意,哪会嫌礼轻?但这鱼,奴家倒不爱吃,不如就做了,待会儿给叔叔与你哥哥下酒吃如何?”
慕封笑道:“嫂嫂自行处置就是。”花怜儿便唤馨儿将鲜鱼和果篮拿下去,将慕封迎进草厅坐下,请了茶,道:“昨日你哥哥说闻得门前有喜鹊啼叫,与奴家道:‘明日家里必有贵客登门。’奴家还不大相信,不想果然成真。叔叔多日不曾来家,你哥哥常常念起,今日叔叔来了,务必多住几日,以解你哥哥对你的相念之情。”
慕封笑道:“实不瞒嫂嫂,慕封自父母逝后,常在江湖行走,无个固定去处。今日见各家中秋热闹,自己却孤零零一人,实是觉着心酸。有心投奔亲朋,想来想去,除了哥哥一人,慕封竟是再无一个相熟的,因此厚着脸登门来访,只望嫂嫂不要见怪。”
花怜儿道:“叔叔恁这般说,岂不见外?这里便是叔叔的家,叔叔愿几时来便几时来。若在外面漂泊倦了,便来家长久住下,奴家倒好给叔叔寻一门亲事。”
慕封笑道:“那却罢了,慕封是野惯了的人,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可不要娶个娘子牵挂着。”一番话说得花怜儿掩嘴轻笑,道:“叔叔难不成便一辈子在江湖上飘着,不成亲了?”慕封道:“但得双刀过,女子不入眼。”正说着,草厅外走来一人,却是孟长青从仁义堂回来了。
慕封上前相迎,孟长青见之大喜,二人相拥在一起,孟长青笑道:“兄弟何时来家的?怎的不先通书信告知为兄,好教为兄在家迎接呀?”慕封笑道:“小弟也是临时起意来拜访兄长,因此不及写书信相告。”
孟长青道:“想你我兄弟上次相聚,已是七八月前的事了,这些日为兄甚是想念,几番要去寻兄弟,但一者因医馆繁忙,不得抽身;二者兄弟漂无定所,没个固定去处,却不好找,以此只得作罢。今兄弟既然到家,务必要多呆几日,以解为兄相念之情。”慕封道:“兄长此话,小弟今日已听过一遍了。”孟长青奇道:“哦,兄弟今日还去拜访谁了?”
慕封道:“小弟就只兄长这一个亲朋,哪里再得一个能拜访的人来?却是嫂嫂方才与小弟说的。”孟长青听了,哈哈大笑。慕封也跟着笑起来。花怜儿笑道:“你兄弟二人坐下说话,奴家下去忙了。”孟长青道:“夫人自去,不必理会我们。”花怜儿便就出了草厅。孟长青执着慕封手,上坐笑谈往事。
不一会儿,花怜儿与馨儿备好酒食,孟长青就在草厅上撮一张八仙桌,两张长凳,摆上酒食。花怜儿与馨儿坐一张凳子,孟长青与慕封坐另一张凳子。
花怜儿与馨儿早早吃罢,到街上看瓜灯会去了,只留孟长青与慕封在桌上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他二人直吃到月上中天,方尽了兴,互相搀扶着同到客房睡下。次日,孟长青也不去仁义堂,只请慕封到县上一家酒楼吃酒,至晚方归。二人亦同睡客房,述说知心话。孟长青如此款待了慕封十来日。
慕封因想孟长青医馆繁忙,不意再打扰,便开口与孟长青夫妇辞行。孟长青与花怜儿相留,慕封只道:“小弟浪荡江湖惯了,在一处地方呆久了便觉浑身不自在,今天必是要走了。哥哥嫂嫂若舍不得小弟,来年冬至小弟再来看望哥哥嫂嫂便了。”孟长青夫妇听说,便不好再劝留慕封,只得备酒与他饯行。
慕封吃罢了饯行酒,花怜儿又将一身崭新的行头来赠送,却是她前些日见慕封身上的衣物破破旧旧的,心疼自家叔叔,到绸缎铺买了一席软绸,给慕封量身裁剪的。慕封收下行头,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谢嫂嫂。”拜别孟长青夫妇离去。唐时王维单有一首《送元二使安西》道尽此种离别之情: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自慕封拜别离去后,看看过了六个来月。
一日,花怜儿正在家中刺绣,县里一接生婆上了门来,问道:“娘子,孟神医可在家?”花怜儿道:“家夫不在,婆婆寻他何事?”
接生婆道:“娘子不知,西门桥下李铁媳妇今日临盆,请老身去接生,孩子虽是安然生下来了,李家媳妇却晕了过去。一家人乱作一团,因此老身来请孟神医去李家相看则个。”
花怜儿道:“这可了得,家夫还在医馆未归。”接生婆道:“老生再去仁义堂相请就是了。”花怜儿道:“您老脚慢,此事耽搁不得,奴家叫丫鬟替您走一趟吧。”接生婆道:“若得如此,老身代李家谢过娘子了。”
花怜儿吩咐了馨儿去仁义堂,请接生婆入内坐谈,请了茶,道:“婆婆,李大嫂子不是不能生育吗,如何今又能诞下一子来?”
接生婆笑道:“正是呢,说来当初还是孟神医给李家娘子诊断的。老身听他家里人说,是因去灵台山拜了送子观音,菩萨显灵,给他家送来一个童子,以此怀孕诞下子嗣。”
花怜儿听说,寻思:“我与夫君成婚十载,不曾为他诞下一儿一女。他虽不在意,依旧一般疼我,我却心难安。那娘娘庙既然如此灵验,我何不也去诚信拜拜,以免断了孟家香火。”
花怜儿心下思定,与接生婆说了一时的闲话。馨儿回来,禀说孟长青已去李家了,接生婆便告辞走了。至晚,孟长青归家。花怜儿吩咐馨儿作了饭菜,服侍孟长青吃了,道:“夫君去李家,那李大嫂子可好些了?”
孟长青叹了一口气,道:“李嫂子只是平日没得沾油盐,以至身子薄弱,生孩子又是那等又疼又累的事情,她一时扛不住,才晕了过去。我已给她开了张滋补身子的药方,只要按方子吃上半个来月,便无大事了。”花怜儿道:“李大哥是那赵员外家的佃户,那赵员外时时刻薄于他,不是加收地租,便是加收利息。李大哥哪来钱财买药呢?夫君该帮补他才是。”
孟长青笑道:“怜儿说的是,我已与李大哥说了,教他只管拿着方子去仁义堂取药,不收他一分一毫。”花怜儿道:“这才显得夫君仁心。”两夫妻又说了些家长里短,便洗漱上床,花怜儿把想去灵台山拜送子观音一事与孟长青说了。孟长青道:“这等迷惑之事如何能当得真?”
花怜儿撒娇道:“自去拜拜嘛,便是无用,亦也无害,倒可落得个心安,夫君便答应了奴家,好教奴家了了这一桩心事吧。”孟长青一颗心软将下来,无奈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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