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围的那一圈帷幔,已经被可伤人的诡异大雨打烂、打落,再无遮蔽视线功能。
便连高台顶棚都被雨水冲了个千疮百孔,处处漏雨。
如幕布般的雨帘中,戈幼微看见了……一头形容狼狈的大狼。
这头大狼嘴上被套着个笼头,四足皆缠着铁链、被牢牢地拴在高台立柱上。
动弹不得的大狼,正一面挣扎、一面将绿幽幽的眼珠子往她这面张望,狼脸上露出人性化的委屈表情。
戈幼微:“……”
戈幼微:“……”
戈幼微哭笑不得,连忙双手拢在嘴边,朝雨中大喊:“燕道长!安德鲁在你头上!”
雨声太大,戈幼微重复喊了好几遍燕赤霞才听清,忙不迭抬头朝上看。
安德鲁也能听到戈幼微的声音,努力把狼头探出高台围栏间的夹缝、让燕赤霞能看到他被铁制笼头封住的狼嘴,竭尽全力轻轻“嗷呜”了两声。
燕赤霞呆了呆。
随后,也颇觉哭笑不得的燕赤霞连忙分出少许心神、操控飞剑绕到高台上,斩断了锁住安德鲁的铁链。
安德鲁脱得自由身,忙不迭跃下高台,压根不敢靠近正凶狠过招的白素贞、金蛇郎君两人,朝戈幼微等人方向狂奔过来。
出得雨幕,安德鲁立即人立而起,两只前爪用力、摘下嘴上笼头,急切地朝戈幼微叫道:“幼微姐,天都城是假的!天都城主是被不知道什么邪神神使操控的傀儡!”
“什么?!”戈幼微面色骤变。
天都城倒影之下,地狱废土之上。
与怪物鬼王……不,与天都城最后一位府君谢子焘通灵交感的燕红,正心情万般复杂地感受着谢子焘传递过来的强烈情绪、接受着谢子焘与她共鸣的生前记忆。
天庆谢氏旁支嫡子谢子焘,谢家不世出的天才。
也是……一名来自某个地球位面的穿越者。
谢子焘并不是一个圣人,事实上……在穿越之初,谢子焘也并不多么执着于为民请命,他只想当个人人称羡的富贵闲人、当个普普通通的权贵,骄奢淫逸地享受一生罢了。
考取功名时,意气风发的谢子焘还曾幻想着三妻四妾、天下美人尽入囊中的美梦。
但谢子焘显然过于乐观了些……身为穿越者的他,实在不够了解这种落后世界里的人上人,享受的富贵有多鲜血淋漓。
摩拳擦掌从县令做起的谢子焘,上任便遭遇了破家案。
县中有一乡贤,光施善缘,春耕时借了本地乡民粮种钱。
到秋收时,因风调雨顺、天庆府粮食增产,粮价下跌,借了钱的乡民劳作大半年,竟连粮种钱都还不上了。
乡贤此时便变了脸,不还钱便要见官,迫使乡民贱卖田地,乃至卖儿鬻女。
谢子焘想尽办法调和此事,想让那班乡民避免家破人亡下场,却不料……被县丞劝阻。
那乡贤朝中有人,莫说谢子焘与谢家本家闹得不甚愉快,即便他是谢氏重视的本家子弟,到了这地方上,也要与人和和气气,万万不可开罪。
阻人夺田,断人财路,这县令他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谢子焘这才知道……他就任县令时,那乡贤请他去欣赏的华美庄园,美貌女婢,赠予他的丰厚礼物,是怎么来的。
件·件·沾·血。
亲民官、父母官做了三年,谢子焘学到的见识,比他前面一个半辈子见到的都多。
风调雨顺时,粮贱如草,农人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天灾人o祸时,粮贵如油,百姓泣血,乡贤士绅官府衙门一并发财。
谢子焘并不想束手坐视,但……这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流官县令就能管得了的。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握大权时。
他将心中的悲悯强行压下,于夹缝中竭力做出成绩,终于脱出了那“亲民官”泥潭,以胜利者之姿回到天庆府。
随后……
谢子焘发现,食民脂民膏而残民害民者,乡间贤达士绅,与府城这班钟鸣鼎食、煊赫世家相较,不过小巫见大巫尔。
他前面那二十多年的“小郎君”生涯,所见市井太平风貌,仿佛只是……哄骗无知小儿的假象。
谢子焘仿佛做了一场三十多年的大梦,到了一路奋斗成大燕官场最为年轻的一府之君,他才算是睁开眼睛看到了虚假皮相下不堪入目的丑态。
天庆府谢氏,赫赫煌煌的百年世家,所衣所食、所富所贵,皆为民肉民血。
他那温柔慈悲的母亲,谢家旁支的当家妇人,也会漫不经心吩咐庄团管事领人去收拾交不全地租的泥腿子,也会交代管家把想爬他床的小丫头提脚发卖去娼馆。
他那道德君子的父亲,也会笑纳下面人送来的、年幼时就被卖给老鸨调o教的孤女,命其于酒宴上弹唱、献舞,又为附庸风雅,将其赠予友人。
什么富贵闲人,什么簪缨世家,不过是人间恶鬼聚众而舞,食民脂民膏养出富贵态,却自以为高雅的……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