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花落尽,岁暮晓天寒,这一年冬至,丹墨璃守在了韩勨的小院里,偎着红泥小炉火,看霜华满窗,窗下杯成双,影单只,独醉一处。
虽说她已修炼三千多年,道行深不测,早脱了天性,已不会一入冬就沉睡不醒,但冬眠却是刻入骨血里的习惯,便是不深睡沉眠也耐不住会浑身发懒,绵软无力。
若是在往年,此时她会找一清静温暖之地,懒散的呆着。
现如今要打破这种深入骨血的习性必然是煎熬的,但她宁愿忍受着这种煎熬,忍受着腊月里寒冬风雪,也想要留在这小院里。
就像她明知那个人不可能如他所说的那般会尽早赶回,也想要守在曾有他的地方,看着眼前的一景一物,思念着种种过往。
她知他必定失约,但一诺无悔,她不想自己也失约,不然两人之间的承诺岂不变得荒唐而可笑了。
冬至后的清晨,大地迎来今年的初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了足有两三日,方才稍稍止住。她走出屋子看到院内积雪成堆,院外,天地一片银装素裹,万物之上皆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耀眼的雪白,唯她一身玄色立于其中,像是白碧无瑕的美玉,滴落一点墨迹,刺目的很。
她不喜欢这样苍白无色的世界,可是在冬日里挂满雪花的桃树却甚为好看,与生长在北地极寒处的皊香雪是如此相像,一样的晶莹剔透,美不盛收。
冬去,春来。
翌年春分,桃花树开始抽芽,星星点的绿意,在枝头悄然而生,随内摇摆,再有几日,便又是青叶层层叠叠,花苞缀满枝头。
她飞身立于树冠顶,柔和的风扬起裙摆处的玄纱,让她似有乘风而去的缥缈。
丹墨璃素手搭在额上,极目眺望,却未见到那人归家的身影,视线尽处,远方田连纤陌,一片寂寥。
虽已春分,却不见万物苏醒,想来,今年的春暖花开应会来得晚些。
岁月仓促,如恍惚一梦间,花开花落重复里,人间眨眼已过五年光景。
丹墨璃年年独自一人收拾着满院落花,虽是留在了小院里,修行却一日不敢落下,她明白只要心里清静无物,何处不能闭关打座,何处不能问道解惑。
于是,每一日她都过得忙碌,不让自己有一时的清闲。
若是清闲了,她总能听见院外往来的村民们指着日渐陈旧的院门高谈阔论。
那人的名字,便会随风穿过院墙,穿过桃树,飘到耳边,再狠狠扎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韩勨离家隔年的谷雨那日,她听见族长在宗祠前放了一串长久不歇的炮竹,在村民们的欢呼雀跃声里宣布韩勨终未辜负师长与家族的期盼,果然高中为今科傍首,如今已是御前钦点的状元郎。
此后多年,冬雪几回,春风几度,依旧未见他转回。
可书信却每月一封从未间断,每月初便由信使透过门缝扔进小院里,再取走她挂在门上的木盒。
那盒子里放的是他在信里向她索要的一些无关重要的小东西,零零散散的如她亲手用桃花做的书签,亲手绣的荷包,书桌上那支用了多年的笔。
她知晓,他这是在借这些小东西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守在院子里,后来她偶尔会回信给他,无事可写,便也也能只写一些村民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平常事,以此来稳定他偶尔会焦躁不安的心。
这一日,丹墨璃照常盘歇在树梢上。
遥望村外小路尽头,人声俱寂。
低眸环顾小院四周,落花成堆。
本就不大的小院内早已堆满了各色大小的竹筐,里面全是这五年来收集的桃花,她不太会去打理这些落花,只是按着韩勨离家时的说法,全都收在竹筐里,存放在阴晾处,等着他回来收拾。
有时她会忍不住的想,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听他的话,明知自己终将空等一场,却不肯撒手离去,仍是执迷不悟的守在这里,难道只为他每月的一封家书吗。
后来她想明白了,也许自己并非在等人,而是在等那一壶专心她而制成的桃花茶。
她修身为妖,拥有悠久的岁月可享,于所经历的几千年修行而言,不论是五年光阴,还是百年光景,都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的短促。她有漫漫无尽的时间,在这桃花树下静候他也许会有实现诺言的那一日。
遥远处,随风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丹墨璃收回淡然散漫的心思,举目望去,路尽头,有一黑影正骑马飞奔而来。
她起身坐直,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不自觉的拧紧眉心,心中隐忍多日的不安,又再次忐忑起来,她认得这人,这马,是这些年里专为韩勨送信的信使。
往年是每月一封家书,可今岁深秋后,便变成了一月两封,而自目月始,改成了一月三封,这月里眼下她已收到三封家书,而今日却还未月半。
那信使也从以前的慢慢悠悠,变成了快马加鞭,匆忙而来,匆忙而回。
他因何突然变得如此殷勤的往家里送信?
他在京都为官这些年,是否生了变故,有难却不肯对自己言明?
他究竟因何这般焦虑?
心底的担忧越是叫嚣,她便越发按耐不住想往京都走一趟的冲动。
衣袖甩向院门处,门环上立即挂着一个掌心大小,被漆封的木盒,那里面是一枚用千年琥珀打磨而成的平安扣,上头刻着一圈蟠虺纹,缀着乌金线编制成的如意结。
盒内还有一封给他的回信,信里只一句话:
愿君朝夕安好。
若遇难处,可往土地庙上香一柱。
其余的话,她并未多说。
虽然他每封书信内都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闲暇的小事,但她总能在他的字里行间感觉出他的喜怒哀乐。
若他真有难处,她无论如何也要往京都走一趟。
信使已过而立之年,因常年在外奔波皮肤呈健康的麦色,来去总一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也因常年奔走而身形粗壮,眉眼间有着行走江湖的警惕与狠意。
与往常那般,他将用牛皮纸细心包裹好的信件透过门缝扔进院子里,再取走门环上挂着的盒子,用牛皮纸小心包裹好,放进背囊里,系紧腰间的带子,打马转身,往回走。
转身前他又透过门缝望了眼地上的书信,他已经来此送信整整五个年头,每次来都不见地上有前一回送的信,想来是有人收走了,可他曾向四邻打探过得知这院内自他家大人进京后就再无人居住,那收走信件的人究竟是何人呢?
他每次来都心怀强烈的好奇,却不敢开口问他家大人,那收件的人是谁。
京都里谁人不知,他家大人心眼小,记仇的很。
正欲挥鞭策马时,身后传来一声婉转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
“这位壮士且慢,我有一事想向你打听一二。”
信使一惊,差点从马上摔落,他慌里慌张的稳住歪斜的身子与被惊着的马,转头向后望去。
身后空荡荡并无一人,再看向院门,只见那院门历经久远,边角处裂纹暗生,木漆成块脱落,看着已有破败之像。
正在他惊慌不定,寻不见声音来处时,忽听得门后有人说道。
“敢问让你送信来的人,如今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