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花台足有三十三丈高,台上是九丈宽的圆,其上刻有一个巨大九宫八封阵,动用大阵可推演天象星算,亦有凝神静心,护魂魄不散的法效。
丹墨璃玄纱广袖一震,神色泰然自若的就在正南面九宫离位盘腿坐定。一旁为桃佴护阵的桃叁与桃酒见状皆是如临大敌般挺直腰身,收紧心神。
而此时长夜已尽,金乌携着五彩朝霞从天河里升起,一点一点照亮东方的天空。带着缺口的半月此时还摇挂西方的夜幕里,隔着整片的天空,日与月彼此眺望。
丹墨璃面向正南方向盘坐,她东望望,又西瞧瞧,忽然想到小金乌喜欢的月兔还被嫦娥关在广寒宫内思过,轻意不得外出。也不知这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此时是否也正在两相遥望,互为想念呢。那嫦娥万年来一人独居不觉苦,想来她也必不能体会这二人相许却不得相见的个中酸楚。
思及此她不禁而带讥笑,而一旁的韩勨正惊奇不已的望着脚下整片一望无际的桃林,思索着哪一颗树上结的桃子最好吃,听闻她的冷笑声立马转身跑上前。
“阿璃怎么了?”
丹墨璃拉着她的手,让他坐下,边将他有些散开的衣襟理顺,边柔声说道:“无事,我不过在笑那月宫里的嫦娥,她自己寡居久了,就也想让别人陪着她一道寡居。”
这个故事她从前对他讲过,那时怕他听多了这些神鬼妖精的事情,会胡乱生出其他心思来,故而未对他细说分明,只粗粗几句带过了。没曾想她几多防范顾虑,却还是一语成谶,终究还是连累他坠入妖道。
好在,这只是暂时的。
而如今没了那些担忧和顾虑,她又讲故事从头细细讲了一遍给他听。
“那嫦娥也太坏了,月兔和小金乌彼此喜欢,她却故意霸占着不放人,分明是想拆散了人家。”韩勨听完全部的故事,一拍大腿,指着渐落稀疏的月影将嫦娥好生骂了一顿。
“的确是坏,不过小金乌也不会轻意放弃,迟早有一天会接他的月兔出那寂寞冰冷的广寒宫,做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丹墨璃捋着他被风吹乱了的发梢,轻声细语的安慰着。
小金乌到底是太阳神的儿子,身份高贵,虽然那嫦娥的身份也不低,可放在太阳神而前,她只多算是晚辈。假若太阳神开口讨要月兔做自己的儿媳,嫦娥即便再不情愿也是不敢拒绝的。
“嘉荣可是觉得累了?”见他频频哈欠连天,想来玩耍了一夜此时也当是觉得疲惫劳累,本想放他回去歇息,可叹他如今即做了妖,这早晚清修的功课就不少得要跟着桃依等人一道做起来。虽说她有数不尽的灵丹妙药琼浆无露可供他用来巩固灵台,但修行这件事究竟还是要经过自己一朝一夕清修苦练来得扎实稳妥。
韩勨揉着眼,神情恹恹的点了点头,“困了,想睡觉。”
“那你可以学我这样坐好,然后闭目,缓缓呼吸,静心感受第一缕朝阳落在头顶心上的温暖。”
“为何要这样做?”韩勨边疑惑,边听从她话有模有样的盘起腿坐定。
“这个嘛……可以使你睡得更安稳,还能做个好梦。”知晓自己说得深了他也不一定听得懂,丹墨璃便只好捡着浅显易懂的话说于他听,也容易他理解。
“那我一定是梦到了阿璃。”韩勨点了下头,笑逐颜开的对丹墨璃说道。
有阿璃的梦就都是好梦。
丹墨璃愣了一瞬,在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后,她忽然不能克制的掩嘴笑出声来。娇柔而清脆的笑声徘徊在桃林上空,随风渐远。
桃林各处的精灵们听到这样开怀的笑声,都一个个被惊惶得不知所措。打座清修的桃依等人更是差一点从树稍上跌落。
最为震惊的还属亲眼看到她笑逐颜开的桃叁与桃酒,在他们长达一千多年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她如此开怀的畅笑过。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一种自己正在做梦的错觉。
“桃酒,我一会要进入桃佴丹墟内助他破关,这段时间里你照看一下嘉荣。桃叁你继续给桃佴护法,他如今多思多虑以至于神魂不定,由你来开启九宫八卦阵,助他凝神定心,切记莫要让旁物干扰了他。”
此劫于桃佴至关重要,若能闯过去他便能更进一层,反之,则有性命之忧。
丹墨璃安顿好韩勨,又指派了桃叁与桃酒,便静心入定,分出一半神魂来,在桃佴不曾察觉到的情况下,如一阵三月里的微风落入他的丹墟里。
所谓的丹墟实则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它虚无缥缈,却能准确的反映出修道者潜藏在内心深处,最真实,最渴望的东西。所以,每位修道者的丹墟内,景象都各不相一。
桃佴的丹墟是一片荒草萋萋的平原,连绵不绝的枯草皆长得如人一般高。每一片枯草都长着无比锋利的锯齿,人若是行在这片枯草里,如遭受剐行一般,每多走出一步,都会皮开肉绽,血流如柱。而眼下,丹墨璃惊毫升的看到,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这片枯草里艰难的行走。
她当年将桃佴救回,但对此间所发生的事却未曾多有在意,那之后桃佴更是绝口不提当年之事。也是到最近两百年里,她才发觉到桃佴有劫难逢身,而此一劫便是有由当年事所引发而来。
丹墨璃浮于荒原上方,四下查看,只见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所着衣衫也都是千年前的样式。他们皆是双目无神,表情空洞,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一步一个血脚印的朝着荒原中央,那棵只有枯枝的桃树前进。
那里是他们苦难的尽头,也是一切的根源。
头顶之上那个永不落下的烈日仿佛能将这片荒原焚烧,可荒原上连绵不绝的枯草却以脚下的鲜血为水分,滋养着草根,借此来与烈日对抗。
她飞身跃过荒原,带着一阵沁凉的风,路过的人似有感知,缓慢的抬头望着她一掠而过的身影,便又低下头继续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前走。他们明白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那棵分明近在眼前的桃树,永远也不可能触摸到,就像他们的血永远也流不完,千刀万剐的痛永远也不会停止。
他们知晓,可也仅是知晓。除此外,他们毫无抗争的能力,更不能停下脚步,不然就会被身边的枯草分食,然后再重头来过。
丹墨璃将身落在桃树下,这棵桃树已然枯萎,毫无再生之像,而它横生的树枝却根根尖锐,似宋浑身插满利剑一般。可盘在地面的树根却绿叶阴阴,如藤蔓一般缠着呈花朵的形状,温柔的护着花心处一个长眠不醒的男子。这名男子不过刚及冠,却有着与桃佴一般的衣冠,一般的面容,连右眼皮之上的那一点红痣也是分毫不差。
可这男子并非是桃佴,虽然他与桃佴着一样的面容身姿,一样的红痣,但他们却是不同的两个人。更确切的说,桃佴是比这个人的模样化的形,修的貌。
也是因他,桃佴才会发下毒誓,此生至死留守桃林,永不踏入尘世间。
他应就是桃佴避了近五百年都过不去心劫。
丹墨璃素玉般的手掌虚虚抚过此人的眉心,鼻端,而后以指为笔在他面部中央画出一个桃红色的符咒,须臾之后,这道符咒散成一缕烟,幽幽的飘向荒原里的某一处。
丹墨璃足下轻点,身姿翩然如飞燕,轻巧似柳絮,跟随那一缕红烟来到荒原上空。
在人一般高,海一般宽的枯草荒野里,一个破衣褴褛,长发散乱,浑身是血的青年,正一步一跪的往前匍匐着,在他身后一道殷红的血痕长长的隐入遮天蔽日的荒草从里。
“桃佴,跟我回家吧。”
桃佴仿佛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依旧是一步一跪匍匐向前。
此时此地的他,眼中只有前方那棵永远也到不了的桃花树,和树下长眠不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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