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记得自己满六岁没多久。
不知道大家几岁开始有记忆的。而我,应该是从那天开始的。因为从那天之后,我开始渐渐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记忆。
那天,我爸和我妈在屋内大吵。
所谓的大吵,就是我妈从刚开始的喋喋不休到后来的大吼大叫;我爸刚开始不言不语,到后来说急了会把屋内的所有东西都砸了,不管价值几许。我妈见我爸砸东西,便会疯了般扑上去厮打。我爸怒火冲天、已半失去理智,他一手控制着我妈,一手继续横扫屋内的摆设。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情绪是一件很玄乎的东西。它可以让同一个人生、同一个人死、同一个人生不如死。
那天也不例外。
很快,屋内狼藉一片。
我不知道这样的争吵持续了多久。但是我发现自己在安静地啃着手中的红薯,静静地吃着,想着这样的场面应该是持续了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年了吧。不然我一个小屁孩,怎么可能面对如此激烈的打斗场面,做到如此淡定。
兵荒马乱的激烈战斗之后,我妈搂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我的手臂上。她说:“剑儿啊,我的好心肝。妈妈真的是没招了。你爸爸就是这样,看着人高马大,其实就是一堆扶不起的烂泥。你也看见了,爸爸妈妈总是吵吵吵,隔段时间,就把好不容易置办的那几件值钱的东西给毁了。这样下去,怕连你上学的学费都攒不到了。妈妈现在有个机会。妈妈有个朋友在外地做生意,他让我跟他一起去。妈妈考虑很久了,决定跟着一起去。只是委屈了你。幸好你是个男孩,要是个女孩,妈妈真的放心不下。”
我爸喘着粗气,仿佛平生第一次开口,恨恨道:“想要离婚,门都没有。你要是想跟着那个狗男人一起走,那就走吧,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到时候不管你是吃香的喝辣的,还是喝西北风,都和这个家没有一毛钱关系了。以后你要是发达了,我们也不会要你一分钱!”声音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语气生硬,却斩钉截铁,无法回转。
我妈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我。
但是之后的挺长一段时间,在我妈每天夜里连续对着我爸无声垂泪后,他俩终究还是把婚给离了。
离婚证我后来闲着无事翻箱倒柜的时候见过,就放在家里楼上的衣柜抽屉里。
离婚后没几天,我妈决定走了。
她走的那天,我站在家门口,看着,一言不发。我爸站在我的旁边,静默如一座小山。离我们不远处,围了一圈看好戏的人。
我妈提着一个包裹从屋里出来。
隔壁阿婆冲过来,要检查包裹。我妈不让,用求助的眼神看了下我爸。
我爸艰难开口,低低说:“阿牛嫂,算了。家里穷,她就是想带点值钱的,也没有。”
阿婆装作没有听见,依旧不管不顾上前要抢包裹。我突然明白了,她就是想当着众街坊邻居的面,叫我妈难堪。
我妈和阿婆两个人在推揉之间,包裹被拉扯开了,东西撒了一地。
不大的包裹里,装的是我妈全部的衣物,没再有其他东西。
我妈涨红了脸,在周围一堆邻居的围观下,捡起所有的衣物,重新包好拎起。她走过我的旁边,停下了脚步。她伸出手,想摸一摸我的头。
我侧了下身子,躲过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说点啥,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我想,她应该是想叮嘱我要多听我爸的话吧;可惜,她已经没脸再说这种话了。她迟疑了会,终于抬步往村口走去。
那个男的腰挺得笔直,就站在村口。他长得挺眉清目秀,衣裤没有一个褶子,收拾得干净整洁。
他和我的爸爸应该属于不同的人。我爸的长相嘛,就是普通农村男子的长相,黑、瘦,说不上长得好或者不好。而且不会收拾,每次洗头刮胡子,都要我妈催着。像那天,我妈没管他,他就胡子拉碴,头发乱得像鸟窝。
不过,那男的个子实在太矮了,目测不到我爸的肩膀。我爸的个子,足有一米八五。那男的,个子估计连一米六都没到。我妈个子一米五多一点,和他站在一起感觉个子差不了多少。
那男的也朝我妈走过来。
两个人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一样,在村口旁的池塘边相遇。
那男的自然地一手接过我妈手中的包裹,一手轻轻拍了下我妈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