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郡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问他,“是要问你弟弟下落的事吗”
夜朝顿了一下,牵住她的手也没再瞒她,“你知道我一直装病扮痴是为了什么吗”
“对付谢家”她问。
他摇摇头,牵着她的手慢慢走下了回廊,“除掉谢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刚下过雨的青石板上湿湿潮潮。
他拉着她向她坦白道“是为了让谢家投鼠忌器,求我保住谢家,那时候我就能问清楚,当年我母亲为何自杀,我那个刚刚见过几面的弟弟又被谢家送去了哪里,为了这个我一再容忍谢家,几次没有杀光他们。”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当年那个男孩是被谢家送走了。
都郡双手握住了夜朝的手,靠近他,低低对他说“你杀了他们吧,这件事可能有人比谢家还清楚。”
夜朝停在了原地,看住了都郡。
都郡抱着他的手臂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夜朝问。
都郡带着夜朝匆匆出了宫,上马车,直奔安置口器的会馆,她在路上将陆泽调查到的事告诉了夜朝,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弟弟”就是口器。
夜朝一路上听着她说,一言不发。
到了会馆,陆泽和九尾早在等着她了,瞧见她牵着夜朝进来,九尾气不顺的哼了一声,如今人都不傻了,还要被牵着
九尾环臂靠在门上。
陆泽过去将他们带了进来,带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口器也在,口器的身边坐着一个仆人打扮的女人,生的艳丽雍容,一见夜朝就站了起来。
陆泽向夜朝介绍,这位女人是夜明的母亲丽舒,云泽国曾经的王后,如今装作仆人随同口器出行。
夜朝听着,看着那位丽舒,她也一直在看他,瞧着他,眼眶红了一圈,笑了一下说“你长的像你的母亲,不像你的父亲。”
陆泽和九尾退出了房间。
都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出房间,让他们谈,夜朝握紧了她的手。
她也忙握住夜朝的手,陪他留了下来。
房门在背后关上,丽舒再次落坐之后,静默了很久很久才说“我对不起娇行,是我害了她。”
她抬起眼看夜朝,浓郁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将桌子上红色绸缎包裹着的一样东西双手递给了夜朝,“这是你母亲唯一留下的,她死前交给她的下人,请求她的下人找到我,交给我,让我带她回家”
夜朝接在手里,轻轻打开,那是一把弯刀,刀柄上刻着几个云泽国的字娇行千万里。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真奇怪,他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连同他的喜怒哀乐,甚至对这个母亲产生了他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他身为冥帝时从未体会过“母亲”这个词汇,但在这个世界,这具身体,他如此清晰强烈的体会到了。
他望着那把弯刀,他记得这把弯刀,记忆里,这个世界他的母亲有张艳丽的脸,宛如月的眼,年幼时,她常常抱着他,举着他去摘树上的枇杷。
她拿出这把弯刀给他摸过,她告诉他,这是她十四岁时哥哥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这是第一把属于她自己的刀,哥哥跟她说希望她像天上的雄鹰,自由自在,行千千万万里,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夜娇行。
她说,这个名字是她父亲替她取的,她们云泽的女人和大巽的不一样,云泽的女人喜欢骑马,喜欢喝酒,可以去向她喜欢的任何男人表达爱意。
云泽的女人,自由自在奔驰在山间林里,大漠之上。
所以她名字的意思是,娇行万里。
她说,她的父亲、哥哥如何如何疼爱她,她第一次骑马是哥哥抱她上的马背,第一次打猎是父亲握着她的手开的弓。
她是云泽国最自由尊贵的公主。
可是她爱上了大巽的将军谢燕南,他骑在马背上来城外迎接她和她的哥哥,她一眼就看上了他。
她越了解就越爱他,他是大巽的将军,是她心中的英雄,他为他心爱的妻子守了三年不娶。
她热热烈烈的向他表达她的爱意,她不介意做续弦,她也不介意公主下嫁的说法,只要他也爱她,她就愿意远离故里和他在一起。
她说,一开始她的父亲、哥哥不同意,发怒的跟她说,大巽的男人靠不住,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她被欺负了也没人能护着她。
可她那么那么义无反顾,父亲和哥哥也拿她没有办法,她哭一哭,他们就全投降了。
她高高兴兴的嫁给了心爱的郎君,嫁进了谢家。
她也说你父亲待我可好了,他为我学了云泽话,还学做了我爱吃的东西,他待我真的真的很好
夜朝轻轻的抚摸那把弯刀,他还记得她和他说这些时,他才那么点儿大,还不太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她和父亲那样好,可她为什么还是总不开心
后来他才明白,不是嫁给心爱的郎君,就会开心的。
父亲待她再好,也抵不过他常常带兵打仗不在家中,她不只有夫君,还有婆母,有妯娌,有谢家那一大家杂碎。
她的婆母不喜欢她,她不如大家闺秀端庄,更不会做媳妇那些奉承,她喜欢穿云泽的衣服,喜欢去庄子里骑马打猎,这些全是婆母不喜欢的。
她也试图学着讨好婆母,可后来她发现她无论怎么做,也做不好,谢家人根本不会喜欢她。
谢家人甚至会当着她的面,说要为她的夫君纳妾,来替她尽妻子该尽的义务。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在谢家发了好大的脾气,可最后还是被罚跪在祠堂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
他哭着求了祖母很久,却被奶娘抱走了。
他以为父亲回来一定会替母亲出气,可父亲回来已经是半个月后,他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母亲就不忍心拿这些事烦他。
她只在夜里偷偷抱怨,府中的人都不喜欢她,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他偷偷听见父亲笑着说“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你已经是阿夜的娘亲了,脾气收一收,大家一定会喜欢你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这些事还有许多许多,从他有记忆以来每一日都在发生,他不记得母亲是如何解决的,他只记得母亲的话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开心,后来母亲在某一天忍受不了一般,带着他在夜里装马车,离开谢家,搬到了京外的庄子里。
那段日子,可能的他和母亲为数不多,最轻松的日子。
每日母亲都会教他骑马、射箭,带他去摘果子。
但非常非常的短暂。
他记得某一天,母亲突然抱回来一个小小的婴儿,跟他说,这是他的弟弟,要他爱护他,照顾好他。
他和这个“弟弟”只相处了十天,谢家人就浩浩荡荡冲进了庄子里,趁着母亲不在,将“弟弟”抢走了。
那天晚上,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弟弟”。
他记得母亲回来之后,疯了一样发怒,拔了剑冲去谢家要人。
他被留在庄子里等母亲,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他只记得他等了好几天,母亲没回来,父亲回来了。
父亲告诉他,母亲死了。
是,他母亲的离世,只有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去了谢家,再回来时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
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们只说母亲是自己寻死,自刎去世的。
可明明母亲离开之前,还和他说,乖乖等着她回来。
他望着弯刀上的字,记忆翻翻涌涌,他安安静静听着丽舒在告诉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丽舒告诉他,当年那个孩子就是夜明,那不是他的亲弟弟,是丽舒的儿子,云泽前国君唯一的骨血。
当年大巽和云泽开战,云泽惨败,他的国君舅舅殉国而亡,身为王后的丽舒带着这唯一的骨血掏出了云泽,走投无路逃到了大巽,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他的母亲,求她保住她哥哥唯一的血脉,当初丽舒正在被追杀,孩子跟着她太危险了。
过了这么多年夜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年下人们偷偷说,他母亲在外偷汉子生下个野种抱回来,为什么谢家人来逼问他母亲,野种的父亲是谁,他母亲如何也不说,直接将人赶出了庄子。
原来是不能说。
丽舒说,她母亲去谢家时带着她陪嫁过来的丫鬟蓝月,后来蓝月带着这把弯刀找到她,将弯刀交给她,告诉了她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当年他母亲冲去谢家,要谢家把孩子还给她,谢家却告诉她孩子扔进山里喂狼了,让她老老实实说出野种的父亲,谢家还能多她宽容些,不然就开祠堂,严惩她这个荡妇。
他母亲当时听见孩子被扔了,气的发疯,冲过去就要将谢老太太杀了。
可偏偏是这一晚,这个时候,在外打仗的谢燕南赶了回来,他看见提剑要杀人的夜娇行,上前就去夺她的剑,两个人交了手,都急了眼。
最终谢燕南卸了她的剑,谢老太太添油加醋的哭喊起来,说她们撞破了夜娇行偷人,说夜娇行还生下野种,如今要来杀了她们。
满府的人,所有的谢家人都这样说。
谢燕南再信任疼爱夜娇行,也禁不住这样的事情,他问她“是不是真的孩子是谁的”
而夜娇行盯着他,一字字问他“带兵攻打云泽,害死我哥哥的人是不是你”
是他。
丽舒在见到夜娇行时,就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夜娇行。
可夜娇行不信,她要谢燕南亲口告诉她。
谢燕南望着她,无可奈何的说“这是我身为大巽将领的使命,娇行这是你和我无法决定的事,我和你一样痛苦。”
他怎会和她一样痛苦那是她的故国,她的哥哥。
可她又知道,他身为大巽人,是使命。
她那么爱他,她连报仇也狠不下心,她只问他,“如果我求你我求你放过我的嫂子,你会答应吗”
他没有回答她,他只是说“娇行,我只能听命于我的君主。”
昏暗的房间里,丽舒停了下来,她望着夜朝,眼泪不停的往下坠,“是我害了娇行”
“她是自杀吗”夜朝抚摸着那把弯刀问她。
丽舒点点头说“娇行抓了谢家的人,逼问出了孩子的下落,将她的弯刀交给蓝月,让蓝月跑出谢家来找我送信,你父亲想要拦住蓝月问清楚到底孩子是谁的娇行为了让他不要在阻拦,在谢府门前自刎了。”
夜朝轻轻“恩”了一声,又问“她临死前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我”
“有。”丽舒看着他,眼泪又涌出来,“她让蓝月告诉你不要再等她了。”
他的手指顿在了弯刀上,他望着上面的字,忽然体会到了许多许多,比疼痛还难忍的情感。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侧头看见都郡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眶那样红,竟是要哭了一样。
她在为谁哭为他还是为夜娇行
他想在房间里坐一会儿。
丽舒和夜明起身离开了房间。
都郡跟着起了身,他以为她也离开了,她的几个哥哥还在外面等她。
可他听见房门轻轻关上,脚步声从他身后传过来,一双手从他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这个怀抱太温暖太温暖了,他被抱的眼眶酸涩了起来,听见她声音涩涩的问他“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夜朝”
他喉头动了一下,是开心也是难过,“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你不欠我你不欠我,是我愿意做的这些,不需要你还。”
他不想她为了亏欠,再陪他耗费下去。
她像是僵在了他背后,手臂松了松,侧身站在了他眼前,“你记起来了全部记起来了”
他仰头望着她“恩”了一声,声音哑哑的说“你什么也不需要为我做。”
她眼眶一下子红了,伸手捧住他的脸道“我想为你做,不是为了弥补,是想让你少受些苦,是想你开心。”
是吗
他愣愣的望着她,“你在意我吃苦吗”
她眼泪坠出来,生气一般说“当然在意我在意不在意你感觉不到吗你如今又不傻了,我对你好不好,我在意不在意你,你就一点也感觉不到吗你还不如傻子的时候聪明”
他伸手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他仰头望着她,喉头的酸楚也让他眼眶发红,他竟然会哭,会那么那么的想为这些时刻掉眼泪。
“陪着我。”他抱紧她哑声说“你什么也不需要为我做,只需要陪着我,不要走,我”
他声音哑的厉害,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胸口,心跳的地方,轻轻哑哑的说“我会学,我会学着你想要的方式”去爱她。
“我不走。”她的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她说“我说过会陪着你,就会一直陪着你,我不骗傻子。”
他抱紧她,抱的自己发抖。
一双手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将他的脸捧了起来,她红着眼眶问他,“你想要我亲亲你吗”
他喉头一哽,托着她的脖子,仰头亲上了她的唇。
想的。
特别特别想。
都郡抱紧他,他像是哭了,他一定很难过,他第一次拥有母亲,第一次体会这样的痛苦,下个世界是不是会更痛苦
她希望陪着他,陪着他体会这些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