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府衙外,一个脏兮兮的糟老头打着一把伞,牵着一个孩子,带着一个脏乞丐,慢吞吞地分开人群,禀明差役,又慢吞吞地跨进衙中。
那糟老头干巴巴、乱糟糟,额下几缕稀荒荒的胡子,污衣乱发、形容猥琐。他手中牵着的孩子却引得堂上之人纷纷注目细观。
京中少年郎,楼淮祀可算生得万里无一,昳丽无双,但与眼前的少年一比,他却不过人间华庭里的一朵繁花,再好看也是人间颜色。
静立堂上的少年却如高山新覆的一层新雪,如冬日湖中漂渺而生的一笼寒烟,如冷空里浮游着一缕游云……他简直不是人间所有。他静立在堂前,不言,不语,不看……他不属人间,这人间也似与他无关。
谢夫人转过身来,看着那小少年,两眼通红,爱恨交织,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掉落下来,砸碎在了地上。
谢知清瞪着少年郎有如白天撞见恶鬼,镇定老练如他,竟是身形微晃,向后退狠狠退了一步,对上谢夫人带着恶意的笑,惊惶:“你……他……”
卫繁在心中惊叹少年郎的容貌,却更惊讶那个糟老头:“贾先生?”她一头的迷惑与不解,只好又去看楼淮祀。
楼淮祀磨着牙,他只是不爱干正事,人可一点不蠢,这糟老头一现身,他就怀疑自己让人算计了。
贾先生露出一口黄牙,冲着卫繁和楼淮祀一笑,老鼠眼挤在皱纹里,真是古怪里透着猥琐,猥琐里透着怪异,令人不忍直视。他小心将伞收起,在堂前和那个脏乞丐蹶着屁股往下一趴,用火燎过的破嗓子大声道:“草民贾布拜见三位大青天,大青天在上,受草民三拜。”
府尹将目光从怪异的少年郎身上狠狠地□□,剐着四肢着地趴伏在地的贾先生:“贾布,贾不假?怎什么地方都有你?蒙人,坑骗,这谢家事怎也与你有关?”
贾布拿只有四根的手掌撑着地,欠起身,讨好一笑:“府尹冤枉,小人早已改过自新,本本分分,老老实实,不敢有丝毫错事,连捡着失银都要立在那,等得水没脖子都要等得失主来找失银。府尹,小人是一点折扣不打的良民。小人与谢家案有那么一丢丢的关系,小人先前受了谢夫人一点恩惠,今日受她所托,帮她送来人证,也是物证。”
“物证?人证?”大理寺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年郎,白发、红眸,俊极、怪极……“谢夫人,当年你还是找到了被丢弃的奸生子。”
“是。”谢夫人苍白着脸,“当年他被谢老夫人丢弃,我在外苦苦找寻而不得,想着许是天意,他本是不容于世的孽种,死了也好,早经轮回,早日投胎,另寻个清白的人家转世为人。谁知……”
贾先生接口道:“谢夫人是个心善之人,小人早年得罪了人,被打个半死丢在道边,谢夫人路过,心生怜悯,叫了过路客将小人送去医铺,又舍了汤药钱。小人堪堪捡了一条命回来。”他嘿嘿一笑,“谢御史对外多有善心,受惠者无数,小人的恩人却是谢夫人独个。这些年,小人冷眼一看,深感恩人不易,少不得将两只招子擦擦亮,看一眼谢家,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那日,谢家老夫人带着老仆,专往犄角旮旯里转悠,形迹可疑,小人便叫小乞儿偷摸跟着她们。”
趴在一边的乞丐忙不迭道:“小的……小的就是那个小乞儿。小的当时跟着谢老夫人主仆,眼见她们好似将什么事物弃在巷角,临走还撒了把灰。等她们走后,小的便上去一看究竟,这一看,小的差点吓死,一个雪白雪白的婴儿被丢弃在那。”乞丐打个哆嗦,“小的那时也小,想着虽是个怪胎,到底还喘着气呢,手脚也会划拉,这嘴里也呜呜地跟猫似得叫几声,小的便将他抱去给老不死。是他叫小的跟着谢老夫人,结果跟出个怪婴来,死或活,都让老不死自己拿主意。小的,街头乞食的,可不敢双手沾上人命。”
贾先生续道:“小人接了怪婴,想着既是谢老夫人亲手丢弃的,定与谢家有瓜葛,就给他一口稀汤先吊着命。晌午过后,小人就见谢夫人出来在街头巷尾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似在找着什么……”
“我恨不得他死,却又狠不下心来。”谢夫人缓缓抬手拭掉眼边的泪,“他因罪而生,生而不祥,他叫谢罪。阿罪生得异样,白发红眸,经不得日晒,且有些呆症,语迟,视无情、目无情。罪生子,他是谢家活生生的罪啊。”
谢知清睁着一双老眼,抖着身看向仍旧无声立那的无垢似雪的少年郎,这一眼,直看进少年郎空洞无一物的双眸里,不由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阿罪。”谢夫人牵起少年玉白的手,柔声唤道。
谢罪半晌才慢慢转头看了她一眼,用浸着寒霜似得声音应了声道“外祖母。”就又重新垂眸,把玩着坠在手腕间的一块圆溜溜的玉石。这颗玉石许是经他长年累月不分日夜地抚摩,油润生晕、隐隐生辉。
“阿罪,你饿了吗?”谢夫人又唤。
这回,谢罪不再理会,自顾自地抚着玉石一声不出。
谢夫人苦笑,又问:“阿罪,外祖母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谢罪仍是无有应答。
楼淮祀绕着谢罪走了一圈,他只有十一二岁,白发无一丝杂色,玉肤无一点瑕疵,虽生得怪异,多看几眼却令人目眩神迷。只他似不能与人相通,独成一界,两相隔绝……楼淮祀忽地出手试图揪走他腕间的玉石,谢罪不悚不惊,却飞快地伸手握住了楼淮祀的手腕,然后丢开,又垂着白色的长睫静静地拿手指抚着圆玉石。
楼淮祀一击没有得手,摸摸鼻子,不好再为难一个有呆症的小孩子,问道:“夫人,拿走阿罪的玉石,他会怎样?”
“他会生气。”谢夫人将衣袖拉高一点,露出手臂,上面赫然几道抓痕。“我偶尔心中气闷,发狠夺了他的玉石,他便会尖叫哭嚎,伸手抓挠。”
贾先生长叹:“这些年,夫人不容易啊!”
吏部侍郎有些惊奇道:“难为夫人将人藏了十多年。”按按唇角,将笑给按下去,要不是谢知清为清名不置私产、不养奴仆、不请门客,哪容得谢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弄鬼。
府尹道:“谢夫人,本官还有一事不明?缘何事至此,夫人才要告夫杀女,将这一件件一桩桩一抖搂出来?”
谢夫人再无力支跌坐地上,泣道:“缘何?缘何?实是太苦、太难……我再也撑不下去,小女死时,我便不想活了,为着阿罪,我忍了。我得活着,我得瞒着。小女死前托我这个没用的娘,找到她的孩儿,想来,她要他活着,我怎忍令她地下难安。可我……实是熬不下去,实是撑不下去了。我有时恨透了阿罪,他不该活在这世上,他无知无觉,你待他多好,他都不会冲你笑一下,他不会知你难,不会谅你苦……”
“我挨不下去,也撑不下去,我管不得,顾不得……”谢夫人泣不成声,跪倒在地冲着大惊失色的贾先生连拜了三拜,“贾先生,一事不劳二主,烦你事后将阿罪送去寺庙或道观,给他一个容身之处,生死有命,余的,再不必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