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姬明笙气得把楼淮祀狠狠训了一顿。
楼淮祀满腔雀跃被焦熄了大半,灰头土脸地跪在地挨骂。
姬明笙是越骂越生气,也是他们疏于管教,才养就楼淮祀这种为所欲为的脾性,自小到大,凡是他所求的,皆唾手可得,全然不去深思他人愿或不愿,再皆身边人的纵容。更是不知收敛。
“你可有设身处地为卫家想过,那是你岳家,你将他们置于何地你可细想过你卫家小娘子的脸面终身大事,不可将就,大凡你重她敬她,想她所想,思她所思,便不会这般自作主张。”姬明笙极为失望,往常她自思儿子胡闹归胡闹,分寸还是有一二的,也就行止无端了些,并未曾在外头凌弱欺善。原来也不过是个眼中只有自己不见他人的凉薄之人。
楼淮祀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几次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只好老实跪坐在那。思绪沉浮之间竟也有些茫然,自己确实不妥,可要他就此和卫繁分离三四年,他又万万不肯。
姬明笙冷声道“一朝子离落地,早晚枝芽另发。阿祀,今日起阿娘便当你已离枝,我不责你,也不打你,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将后如何行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人赖你而生,何人付你肝肠你生于世间,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所求为何,所当为何”
楼淮祀仍旧跪在那不语。
姬明笙也不理会,拉了丈夫,赶走了大儿子,摒走了小厮婢女,独留楼淮祀一人在偏厅之中。
地衣织就繁纹,鹤炉吐烟,十二叠屏绣着青绿山水,飞瀑奔流间隐见文士对饮。楼淮祀跪得有点累了,干脆席地而坐,对着屏风上的高山流水发着呆。不知不觉,外面金乌西坠,光亮渐隐,桌椅几台一一模糊不可分辨。
楼长危推开门,手里拿了一壶酒,与他一道摸黑坐在一处。
“阿爹。”楼淮祀出声道。
楼长危将酒壶递给他,道“这是烈酒,入口如刀。”
楼淮祀接过尝了一口,默默地塞回给了楼长危,然后道“阿爹,你的二子大许天性就不好。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带繁繁走。要是再选,我还是会求了舅舅帮我完婚。”
楼长危轻叹一口气,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记。
“阿爹是个正直之人,得知自己的儿子天性不善是不是很是失望”楼淮祀难得有些苦恼,他自视颇高,多年来一向自满,如今一反思,倒似好皮囊股的烂草一堆。世间事,不怕做错,就怕不肯回头,楼淮祀发了半天呆,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死不悔改之人。
“为何知错不改”楼长危问道。
“太违心。”楼淮祀往后一倒,沮丧道,“违我本意,寝不安,食无味。”
楼长危道“阿祀,世上违心之事不计其数,便是你外祖父,你二舅舅,坐拥万里江山,也有无奈之时。”
楼淮祀伏在地上“可是,我不快乐,为人无趣,我天生不愿委屈自己,若是哪天我早死,我便杀了繁繁与我同棺而眠。阿爹,我不是好人,我愿为你和阿娘死,愿为舅舅外祖父死,也愿为阿兄和阿冶死,这都是我之所愿。”
“阿爹,我心许繁繁,她活我便活,我活她便活,生要一块生,死也要一块死。阿爹,我不许自己独活,也不许繁繁独活。”楼淮祀掩住双目,他是卑劣且恶毒之人,他生得有多好,心便有多毒。
“若是卫小娘子不愿,你待如何”楼长危问道。
“我不管。”楼淮祀如画的脸上满是郁色,“她不愿,我就杀了她。”
楼长危在暗中定定看着儿子,轻抚了一下他的背“阿祀,你自问你可下得手”
楼淮祀想了想,大笑出声,拿指尖拭去眼角笑出一点泪,近乎绝望道“阿爹,我真下得手。”
楼长危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隐在浓夜中楼淮祀,道“那好,你只管随心活着,哪日你不知自控,阿爹帮你。我与你阿娘带你来人世,便由我亲手送你回黄泉,你放心,阿爹定会在你犯错之时先行下手。”
楼淮祀抽了抽鼻子,有些心安,又委屈“我是你亲子,你说杀就杀,也不带迟疑的。”
楼长危痛心道“阿祀,杀子杀心,你当你爹无知无觉”
楼淮祀垂头,忽然又惶恐起来“阿爹,繁繁会不会嫌我,她又天真又善良,不像我,心里绕着的都不是好念头。”
楼长危道“你既要成婚,明日便随你娘好生求求卫家许女,不可使计也不许使坏招,剖析利害,诚心以求。”
楼淮祀飞快转了几个念头,想着卫询与国夫人的心性,他丈人与岳母的脾气
楼长危推开门,院中有一抹清辉,他回头看着儿子变幻的面色。他这个儿子聪明太过,一遇事便要走捷径,不肯老实应对,却不知大道之通达。
“阿祀,你是我子,我活一日便会看顾你一日。”不叫你犯下恶罪,无可脱身。
楼淮祀步出偏厅,立在院中,明月皎洁,他是喜它滋润还是恶其光明。姬明笙长长的裙摆铺开一地霜华,看着月色下的爱子,眉眼温润,艳色夺目,他得上天溺爱,亦得溺爱之恶果。皇家与楼家血脉里的那点恶,他半点都没落下来,平素不显,一遇要紧之事,便会本性毕露。
姬景元众多外孙子里独爱楼淮祀,一来这个外孙子生得俊美异常,二来嘴乖惫猾,三来脾性肖他。姬景元从来都是唯我之人,又是帝皇,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几时会顾及他人心愿外孙脾性如他,姬景元心喜之下,从来都是纵容不见他拘束的。
偶尔姬明笙抱怨一二句,姬景元还要瞪眼,扔下一句“我的外孙大可随心所欲。”
前有姬景元纵容,后又有姬央护着,楼淮祀从小到大几无不可求之事。
姬明笙与楼长危提心吊胆,生怕儿子长成纨绔膏梁,冷眼旁观,又觉儿子很有几分赤诚,待人好时那真是甘付生死,他与姬冶兄弟情深,听得一字半句就敢放血割命,过后又视之理所当然,不居半寸功。
姬明笙苦笑,那时他与夫君私下亦觉骄傲,大意之间浑忘了,寻常人如何做得非常事,阴阳从来相伴,他们为人父母,竟不曾细思他性子中的不足之处。
“长忧而不敢忘啊。”姬明笙一声轻叹。
隔日,楼淮祀有些神思不属地随着姬明笙与楼长危去了卫府。
卫筝正歪坐在软榻上摇头晃脑地唱着曲,逗着鸟雀,时不时呷口香茶,惬意非常。乍听长公主与楼将军来访,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来,连忙又是整衣,又是抿发,又是正冠。
他纯粹是吓得,上次见楼长危一面,魂都飞了半天。他亲家那俩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血,那长刀不知割了多少脑袋,杀过的人比他吃过的鸡还多,怎不叫他心惊胆战。
抖了半天,又窃喜还好还好,女婿不像亲家,一天到晚脸上带笑,别提多招人喜欢啊。
许氏买了一堆仆役丢给自己的奶娘,奶娘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大半,朽木不可雕啊,自家娘子买回来这二十几个下人,老的歪的粗的,哟,还有一个打眼辨不清男女的,这让她如何
许氏看了几眼后,自己都嫌弃,为了女儿还是忍了,好歹个个身康体健,气力十足,别说打水挑担的,合力连大虫都能打死。就是心里有点发虚等得管事来禀长公主与楼将军投帖拜访,更加坐立不安了,揪着手帕想长公主这般神通广大莫非已知晓我要塞一堆歪脸婆子伺侯阿祀。
他夫妻二人各自惴惴不安,卫询与国夫人听闻姬明笙与楼长危夫妻双双上门,这般郑重其事,定有缘故。
姬明笙盛妆而来,歉疚道“老国公,老夫人,阿祀无状,办下糟心事,我与将军是带他来赔罪的。”
卫询和国夫人齐齐皱眉,看向乖巧跪在那的楼淮祀,眼底满是疑惑戒备。
卫筝心疼女婿,琢磨着女婿刚解禁,能做什么无状的事,楼长危又是个不分青红皂白骂儿子的,笑眯眯道“自家人。自家人,何谈赔罪啊。”
许氏夫唱妇随,也笑道“是啊是啊,这旨意一下,阿祀便是我夫妇的半子,他纵错了,也犯不着一这般下跪的,不如起来说话。”再看几眼楼淮祀,女婿这相貌这身条,另说禹京挑不出一个来,全天下都翻拣不出几个。唉,就是看着有些憔悴,好似瘦了。
姬明笙与楼长危见卫筝夫妇对儿子这般好,越发觉得对不起卫家。
国夫人看楼淮祀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事不小,她也不叫起,怕自己气着,笑问“阿祀,这是做了什么”
楼淮祀挨头一刀缩头一刀,倒不再慌张,长揖一礼道“老国公,老夫人,卫侯、卫夫人,阿祀放肆,求了圣上为我和繁繁完婚。”
卫筝脸上的笑顿僵在脸上,卫询与国夫人更是脸色大变。许氏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结巴道“这这这我这贺你任官的礼都还备”怎就怎就谈到成婚了。定亲归定亲,可这定亲到成婚还有好几百步呢,纳采纳吉下聘,婚期要请,他们嫁妆也要办啊,早早备下的不算,头面首饰衣裳被褥总要时兴的。
“婚后,我想带繁繁赴任。”楼淮祀禀着下刀要快,已捅出一个血窟窿了,再捅一个,疼得还短些,“求老国公、老夫人,岳丈岳母成全。”
许氏和卫筝快要晕了,夫妇二人勉强碍于姬明笙与楼长危,勉强一笑“阿祀,这这完婚好似急了些,一月二月的怕是办不成。”
卫询黑着脸一掌击在桌案上,怒道“什么求成全,你既请了上意,我卫家敢说半个不字我卫家敢不许婚你楼淮祀皇家的外孙子,尊贵非凡,我卫家算得什么江北卖柴卖米的,商贾为贱,岂敢不从啊”
楼淮祀听卫询气得掀卫家老祖宗的老家底,知他恼怒非常,收性敛气正要低声道错,他老丈人卫筝坐那翻了茶碗,疑惑“爹,咱们家祖上不是开银铺的怎又成卖柴米的”
许氏也有点发愣,低声“老祖宗不是卖布的”
卫询瞪着不肖子和不贤媳,脸上真是青绿交织。一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吐都吐不出来。
楼淮祀将头一低,岳丈岳母威武,他以为一定好好孝顺二老。
姬明笙一个愣神连忙出声,老国公别给气出毛病来“老国公,错便是错,打也好骂也好,我楼家无不可应。”
卫询阴阳怪气道“这可不敢,京中遍地权贵,我卫家小小一侯,可不敢责打栖州的太守。”
国夫人不愿过多置气,楼淮祀既求了今上,如何更改只是,她笑道“也罢,成婚也无不可,只是,阿祀啊,你去栖州带上繁繁,似不妥当,不如深思一二再做定夺。人活在世,从少到老,从生到死,杂琐诸事有如下棋,这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楼淮祀不好强辩,又道“求老夫人成全。”
“求成全是假的。”国夫人长叹一口气,“你们一完婚,繁繁就是楼家的人,是你楼淮祀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卫家哪有置喙的余地啊”
楼长危坐那不动如山,道“老夫人只管发话,楼淮祀这个兔崽子任性妄为,打死也无妨。”
卫询直哼哼“楼将军直爽之人,也说得这虚以委蛇之语,他最迟两月便要赴,打个半死如何交待”
楼长危长目冰凉,锋利得以割断喉管“我有良医良药,便是半残,也能一路护他去栖州。”
卫筝软绵绵的脚刚硬朗回来,大惊失色,不顾仪容,跳将起来急道“这可使不得,阿祀虽是你儿子,也是的女婿,还是我女儿的夫君,他半残了,你还有个大儿子,我女儿可如何是好”
楼长危哑口无言,卫筝说得还真是半点不错,只得无奈道“那依卫兄之见”
卫筝没头的苍蝇一个,有个屁的意见,就这么痛快嫁女吧,他也不肯,卫繁可是他的心头肉,更遑论还要跟着去栖州;打骂楼淮祀吧,他也觉得心疼,好歹是自己的女婿,女婿是半子,半子半子,楼家这儿子一半是自家的,哪能由得楼长危喊打喊杀的。
他嗫呶半天,左右为难,垂头丧气地坐回椅中,很是心酸这岳丈也挺难做的。
楼长危便又诚心诚意与卫询道“老国公,你我俩家的婚事,楼某无有半点不满,纵是没有上皇赐婚,楼家必来求娶。婚姻结的两姓之好,既生横刺,剜肉当拔。子不教,父之过,楼淮祀不管不顾,胡闹妄为,此事绝不可轻饶。”
卫询知他言出必行,摁下怒火,饶有兴致问道“大将军的不可轻饶,除却将人打得半死,可另有他法”
楼淮祀跪那大气也不敢出,他爹在军中以心狠手辣闻名,有的是惩治人的手法,大理寺刑狱都曾讨教过手法,真要
“大将军好生威风,不知是要阿祀的手,还是要阿祀的腿,你们楼家做事莫非不是打就杀”一个清朗的声音慢悠悠地厅外响起。
姬明笙与楼长危一怔,不由自主一道抬头。
俞子离素白锦袍,髻插一支玉钗,俊颜上略有讥诮,一边卫放鬼鬼祟祟地探了下头,祖父、祖母、长公主、楼将军一个比一个可怕,中间楼淮祀可怜巴巴地跪在那,一看就是大限将至的模样卫放打个哆嗦,脚底一抹油,连忙给妹妹送信去。
“师弟。”楼长危面对着俞子离,心生无力。
姬明笙皱眉,先行训道“阿离,你几岁的人了也学得离家出走可知我跟你师兄的牵挂”
俞子离歉然一揖“嫂嫂原谅,子离心中有不解之结,冲动之下不辞而别,劳嫂嫂悬心挂念。”
姬明笙神色微变,转头看了眼忧喜难料的丈夫,眼前场合不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
俞子离又朝卫询与国夫人一揖礼“见过老国公老夫人,本是楼卫两家家事,晚辈一介外人,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