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中。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遍地是枯枝落叶,天色刚亮,仆人还没来得及洒扫。
几名侍从领着一位被蒙着眼的老翁,穿过长长的回廊,转过无数亭台楼阁,行色匆匆。
韩彦平生没有过这样的遭遇。饶是他活了六十多岁,颠沛半生,也从没有体验过像此刻这般,被人蒙住双眼,双手缚后,押着不知往何处走。
只说是问诊?韩翁想着,大抵是哪位长吏将军,不愿让人得知病情,以至于找个医师如此遮遮掩掩。
这样的事他倒见过不少。
须发斑白的老翁顺从地跟着几人走,木屐踩到树枝,不时被绊得一踉跄,“军士……”
“不欲求死,即噤声。”黑暗中,身后有人勒令道,“与贵人相见,汝即诊断,诊过即忘,日后若妄言妄语,仔细举家性命。”
韩翁忙点头,连连称诺。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停下脚步,系在脑后的布结被解开,眼前骤然一亮,韩翁忍不住伸手挡在眼前。
下一刻,他被人猛推了一把,推搡进门,木门便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竟是丝毫不给他打量四周的机会。
韩翁长叹一口气,他能活到这把岁数,所凭借的就是一心治病,不管闲事。
室内光线较暗,他抹掉眼角因强光刺激出的泪水,皱眉顾视周围,这似乎是一处偏室,前后两扇门,除他外空无一人。
老医师不敢妄动,扶着墙往角落里的书案旁走,在木榻上坐好,等待那些人口中的“贵人”出现。
室内连刻漏也无,韩翁毕竟上了年岁,等得久了顾不上身处险境,精力不支,低头打起了瞌睡。
半晌后,阳光沿着门缝斜斜射入室内,韩彦被推门声猛然惊醒,“足下……”正要开口问来者何人,老人陡然想起那些人的警告,忙改口问道,“欲问诊否?”
眼前人锦衣华服,头戴缣巾,看起来四十多岁,通身上位者的迫人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然。”来人掀起袍摆,在他面前端正坐下,右手放到桌案上,袍袖顺着他的动作垂下,露出其内肤色更为白皙的手腕,供他诊脉。
看这位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韩彦止了话头,凝神诊脉。
那位收回右手,撑在膝头,神色间不经意地流露出焦虑,“如何?”
韩彦仔细观察此人脸色,低头拱手问道,“足下是否常胸闷难眠,心悸盗汗?”
“贵人”神色微沉,抬眼审视他,“然。”
“足下心绪激动时,是否站立不稳,气短晕眩?”
那人点点头,“时有如此。”
又连连追问几个问题,赶在那人不耐烦前,韩彦终于给出了诊断,“足下心中或许已有预料,此为心疾。”
“能医否?”
“自然可医,老鄙借此纸笔书一方剂,此外,心疾切忌伤神劳累,更不可乍喜乍悲,心怀激愤。”韩彦拿起案上的纸笔写药方,叮嘱眼前的病患,“足下多读道家典籍,修身养性,必能百岁无虞。”
“倘若。”那人叹息一声,“若无暇抽身,孤……孤身独处,还有多长年岁?”
韩彦没有细究“孤身独处”和年岁的相关性,听出病患的言外之意,他不由劝一句,“足下必出自名门望族,富贵无虞,何必汲汲。”
“老鄙乡野无知之见,先生勿怪。此疾最忌劳身伤神……”
“五年?”眼前人打断他的话,蹙眉反问道。
韩彦额上冒汗,心道这位也许已经找过了别的医师,没必要隐瞒,他点点头,“若不加调养,大抵如此。”
“多谢。”那位起身,随口道声谢转身便走。
韩彦注视着此人背影消失在前门,心下惴惴,扣门问道,“问诊已毕,军士仍在否?”
片刻后,侧门被打开,待他进门的人领着他出去,“切记我言,今日情形若有半分泄露,汝举家即死。”
老翁诺诺称是,便又被重新蒙上双眼,按来的方式回去。
……
“明公有何忧虑?”郭图照例来呈送公文,站在案前半晌没听到回答,抬头要询问袁绍有何批复,却见袁绍提着笔在走神。
“公则。”
郭图应诺,“明公?”他揖道,“愿为明公解忧。”
袁绍像是自言自语,“当征许都……”他的眼神移向郭图,“既已克定幽州,并其步骑,如今据四州之地,兵甲数十万,携此胜势攻许,许都公卿吏民,必人人自危。”
“公则以为,攻许之议可否?”
郭图沉思片刻,在袁绍期待的眼神下,不负所托地揖道,“非明公语,图等几误大事!”
袁绍不由失笑,起身去扶他,“公则素知孤意。”
翌日,河北群僚齐聚堂中。
袁绍高踞主位,静静听着郭图等人提出攻许之议。
“诸卿可有异议?”袁绍心知,照常来说,必然会有人要提出异议。
果然,话音方落,上首一人起身揖道,“授以为此议不妥。”
见起身说话的是沮授,袁绍颔首示意他继续。
“近来征讨公孙瓒、黑山贼,连年征战,百姓疲敝,粮草耗损颇巨,实当暂息兵戈,以养生民。”沮授拱手道,“以授之见,宜遣使者赴许,献捷天子,请讨逆之功。”
“若曹操阻扰使者,明公便可顺水推舟,上表斥责曹操阻隔我勤王之路,然后可进兵黎阳,缓缓图谋河南。”
“作舟船,修器械,分遣骑兵,不时扰乱其边境,而我军以逸待劳,不出数年河南唾手可得。”
沮授的建议是求稳,袁绍吞并公孙瓒后,北方已无后顾之忧,大可转过身来,腾出手和曹操慢慢耗。
但曹操不同,豫州四战之地,即使曹操这些年东奔西走,陆续征陶谦、讨袁术、征吕布、讨张绣,然而他四面的敌人依然没有少。
曹操此时南有刘表、孙策,以及不提也罢的袁术,西边还有关西羌胡,东北的青州有袁谭,西北又对着冀州……
依沮授的看法,袁绍完全可以作壁上观,不时假作出兵吓吓曹军,等着曹操疲于应对,被四面之敌折腾得奄奄一息时,他们完全能以逸待劳吞并河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又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怎么看,这个战略似乎全无指摘之处。
坐在席中的田丰却暗叹一口气,沮公与.独独漏算一筹,这一筹便是关键所在——他独独漏算,或者说错算了曹操。
曹孟德是易与之辈吗?曹操的那群筹划士是徒食禄不作为吗?
这边郭图已经重新站起来,直面着沮授辩驳道,“兵法要旨,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河北之众,五倍乃至十倍于曹操,岂不可以攻之?”
“今日以明公之神武,兼之我河朔之强众,伐曹而已,易如反掌。”
“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郭图挥袖一扫,带倒书案上的竹筒,不管他辩驳得有没有理,输人不输阵,气势上倒分毫不让。
田丰摇摇头,此人还是这般,言而无用,说不到点上。
沮授再次站起来,神色未变,眼神定定看着郭图,“诛暴伐逆,谓之为义兵。恃强凌弱,以众欺少,谓之为骄兵。”
“自古义兵占大义,骄兵必先败。曹操奉迎天子,建宫于许,如今我军举兵南向,不能以义为名。”
“况且所谓庙算,岂能以强弱一言蔽之?古今之战,可要沮授为诸君一一例数?”沮授环视这群各有心思的同袍们,冷脸斥道。
“曹操治军严整,士卒精练,非公孙瓒坐困受围者可比。”
“舍弃万全之策,而兴无名之师,恕授实难苟同。”沮授说完同样摔袖坐下,堂中一时沉默,议事已然变了味道,这时再发言岂非是在这两位之间站队?
这两人,郭图是袁公近臣,颇得信重。而沮授位高权重,是袁营监军。任得罪哪一方都没有好结果。
荀谌这次特意拉着荀衍,坐得离郭图略远,试图远离这一团麻烦。
自他上次献策成功,隐隐重回谋主地位,吸引不少人目光,明里暗里添了不少麻烦,连迁族人回颍川的旧事也被人别有用心地重提。
日后袁曹开战,他们兄弟分属两方,自然要尽可能低调。
田丰显然没有这些顾忌,他正欲起身建言,有一人却抢在他之前。
只见审配审正南起身离席,肃然一揖,“监军所言谬矣。”
“谬在何处?”沮授侧过脸,不疾不徐反问道。
“武王伐纣,不为不义。何况加兵曹操,如何称得上师出无名?”
“明公兵卒精勇,将士思奋,而不及时定大业,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监军既言古今事,配以为,监军忘却吴越兴亡之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