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身去取酒勺,郭嘉低声道,“可曾记昔日我等言之凿凿,断言刘备既不可杀,亦不能纵。”
“当日确有失算。”荀忻挡住酒杯,摇摇头表示不能喝,“服药忌酒。”
郭嘉看他一眼,没再劝酒,将那一勺酒添到自己杯中,“天气渐凉,还当惜身保重。”
“奉孝宜当自省。”荀忻笑了笑,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如今骑虎难下,刘备行事谨慎,无故岂能轻动”
“曹公率直之人,与刘玄德惺惺相惜,以为知己”荀忻暗叹老曹的心思实在难揣摩,明明曾在猎田时直面关羽的杀意,几日过后又跟没事人一样,对刘备信重如常。
主君若不听劝告,底下人说再多也是做无用功。
郭嘉近来盯着刘备,或许意在迫其露出破绽。
要不然便是老曹心中已有定计,装模作样演戏迷惑敌人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若放虎归山”郭奉孝皱起眉头,有一瞬间的眼神锐利,凛然如刀。他放下酒杯,轻声自语,“早做打算未尝不可。”
在成为许都之前,许县中有县学。汉帝都许过后,朝廷召集诸生,另兴学校,县学旧址便荒废下来,改成了隶属于少府的工官所在。
堂内百工忙忙碌碌,写工、刻工、印工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写工悬腕执笔,用官方字体“八分书”一笔一画抄写经书,薄纸上的字迹端庄,撇捺左右对称。薄纸被正面朝下,用米糊粘在木板上,而后被揭去。
此时木板上拓印下来的是镜像的文字,刻工敲打着凿子,如篆刻“阳文”的方法,小心地凿除木板面上文字以外的部分,使文字凸出版面,又凿出竖线。
印工则拿着鬃毛刷,在刻好的版面上均匀涂墨。他熟练地揭过未加裁剪的纸,覆盖上版面,再以长方形的马鬃毛轻轻按压,揭开时墨字便留在了纸上。
荀忻从工官中走出来,怀中抱着一大摞雕版印刷出的五经。
道旁行来一辆形制普通的牛车,荀忻对着倚坐车前的御者看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他把手中书本塞给侍从,疾步走两步,躬身作揖,“贾公。”
车夫吆喝一声,拉住缰绳,牛车缓缓停下,“主公,荀君又来寻矣。”
这个“又”字就很微妙,跟在荀忻左右的亲兵听着汗颜,自家主公近来无事便往贾诩府上跑,别人闭门不出,他便在途中蹲守。像这一次明明是偶然遇见,倒解释不清了。
车帘被掀开,里头那人一身灰布袍,朴素得不像是中二千石的朝官。“荀君”贾文和客气有余而显疏离。
“工官新造雕版,刊印五经,造册精美颇可观”几名侍从接收到主公的眼神,自觉奉上一套书本。
“望贾公不弃。”
贾诩眉头微皱,刊印石碑、玉石之上能刻字、拓印,竟有人想到直接篆刻整本书的文字
造版麻烦,但一旦投入使用,想来顷刻间便能装订出一本典籍,效率远胜笔头抄写。
倒是取巧之道。
他最终抵不过好奇,接过一本翻开书页。
这是一本诗经,排字如竹简一般从右到左,中间以墨线竖隔。正文以八分隶书写就,左右纷飞,一波三折,笔迹端正而沉稳厚重。
翻看数页,没有一处错字。
手上的分量极轻,这本书竟只有寸许的厚度。诗三百如果抄写在简牍上,少说也有二十卷,二十卷竹牍携带不易,只好装进箱箧中。这还仅仅是一经,若是五经都要带着,那么必须要以车马驮载。
自几年前起,冀州、豫州先后兴起左伯纸,纸张的轻薄是竹简无可比拟的。人们慢慢习惯于用纸来写信,也渐渐尝试以纸张抄书。
然而雕版刊印之术一出,从此后,读书不再是难事。
贾诩翻书的手顿住,他已能预见到这轻如鸿毛的一本书所酝酿的惊世之变。
只要造版完成,几天之内能印千百册,典籍不再被世族垄断,不再是士族世代珍藏绝不肯外泄的奢侈品。
但荀元衡此人同样出生世族,何必自损世家
贾诩心思百转,也只在数息之间,他珍而重之地收起荀忻赠与他的那几本书,坐着拱手道,“荀君可愿登车同行”
“固所愿耳。”荀忻躬身再揖,偏头吩咐两句侍从,攀着车轼上了贾诩的牛车。
“君数日前曾问我凉州之事。”
“荀忻洗耳恭听。”
“君为熹平年间生人”
荀忻回道,“生于熹平二年。”
熹平二年出生,到今年建安三年,按虚岁来说荀忻二十六岁。
“年少俊彦。”贾诩看着眼前人乌鬓玉容,仿佛弱冠郎君的一张脸,“凉州之事却当从延熹二年说起。”
延熹二年,是三十九年前,那时莫说荀忻,便是荀彧也还没出世。
“延熹二年,段颎接替第五访为护羌校尉。”见荀忻茫然思索,贾诩介绍起这两个人来,“第五访为故司空第五伦之孙,曾任南阳太守。此人任护羌校尉时,恩威并施,犹以安抚为主,边境皆服其威信。在任时汉羌二族相安无事。”
“段颎则不然。”贾诩神色平淡,“段颎极力反对招抚羌族,主张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