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从书案后站起身,与贾文和相对而立,拱手互作揖。待贾诩在他身边坐下,荀某人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脉脉似一泓清泉,诚恳道,“久未与贾公相见,甚为思念”
仿佛他们果真是忘年知交,情谊深厚。
贾诩并不吃这一套,他老神在在地垂下眼,“许都相隔百里,君想必昼夜兼程而来,车马劳顿,不便再叨扰”说罢向荀忻拱手,作态要起身。
“贾公。”荀忻终于收敛,正色问道,“曹公出兵救白马否”
“然。”说起正事,贾诩终于抬眼看向他,“三日前出兵。”说到此,贾文和不吝随口称赞一句,“君善算过人。”
“贾公谬赞,忻岂敢班门弄斧”
“凭一人之力抵五人三日之功,诩不能及也。”
贾诩提及曹操召荀忻来官渡的缘由。
“乐有雅俗之分,事有难易之别。忻微末之术,岂能及贾公算人算天”荀忻拱手低头,吹捧之语信手拈来。
话说起来,所谓的他“一人抵数人”的“战绩”有很大水分。单纯就计算而言,使用算筹为工具当然比口算快,但绘制地图时的情况有例外。
测量所得到的原始数据极多,且大多超过四位数,而筹算法表示一个数字就要用到几根算筹。
如数字九,不管是列纵式还是横式,都需要五根算筹。
这样一来,大批数据的加减乘除时,书案已经摆不下算筹。负责计算的军吏们只能趴在地上摆弄算筹小棒,耗时费神不说,时间久了还容易腰背酸痛。
相比之下,荀忻只需要心算,数据太多的时候列个竖式,再套用前人总结出的制图公式,算得快也就不足为奇。
有来有往一轮商业互夸,只听帐外脚步声响起,斥候回营进帐,禀报前方军情,“前军大捷,曹公阵斩颜良,斩虏数千”
贾、荀二人对视一眼,荀忻笑道,“曹公用兵,可谓神鬼难测。”
如果他没有记错,老曹与公达这次应该是玩了一出极精彩的声东击西。
荀忻看向帐中悬挂的地图,走过去细看,“曹公解白马之围,已暴露行迹,袁绍闻讯必将率大军渡河,疾追猛劫。”
“以曹公聪明,必有防备。”贾文和点点头,赞同荀元衡所说的同时,对此又并不担忧。
“轻兵撤离倒容易,辎重甚可惜。”荀忻望着壁挂舆图自言自语,心下沉思。
东郡太守屯兵白马已久,多少有些家底。在食不果腹,遍地饥民的时代,这些粮草辎重如果要抛弃,实在可惜。
人们常形容败军为“丢盔弃甲”,这种说法很有画面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要想逃命必须跑得快,别说粮草,就是身上防护的盔甲也成为负重、累赘。
逃命的时候,没有什么身外之物不能抛弃。
“贾公。”
贾文和缓缓抬眼,对上荀元衡灼灼明亮又充满信任的目光,莫名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青年人向他长揖,“有一事烦劳贾公相助。”
“”
沉默数息,贾诩整理罢衣袖,终于应道,“但言无妨。”
黄河北岸,黎阳。
“汝言颜良如何”袁绍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一拍书案站起来,“为谁所斩”
“速速道来”
逃回营中的士卒被这突兀的拍案声吓得一哆嗦,忙叩头出声,“大将军息怒”
“颜将军闻敌来袭,率军出营迎敌,兵败为曹军一将所杀。”
郭图与淳于琼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他们两人作为督军与颜良一同围攻白马,谁也没想到颜良兵多将广的,就这么被人在乱军之中取了首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公则。”
冷不丁被主君点名,郭图知道他躲不过颜良兵败身死这顶锅,应声而拜倒,“此事图未曾预料,未曾示警,也来不及出兵相救。”
“明公,颜将军之败,图难逃其咎。”
淳于琼愣愣听着郭图主动领罪,只好跟着同僚一起跪倒,“琼亦有咎。”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俺也一样”。
乍闻此讯,袁绍惊怒交加,但不至于迁怒,他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孤问汝详情。”
不是要问罪,是要问此战详细的经过。
“曹操亲率轻骑渡河击白马,袭颜良营,颜将军引兵出营逆击,交战不利。”
“曹军中有一降将,名为关羽,勇不可当颜良为其阵斩。”郭图望着袁绍的背影,说话声低下去,以额贴地不语。
“出营逆击”袁绍听出了关键之处,怒而转身,“三岁小儿尚知以逸待劳,以整击乱。”
“颜良自取灭亡,枉送我河北将士之命”
他捂着胸口坐下,“良虽死亦足羞矣。”
帐内只得听到士卒的哽咽声,落针可闻,将校文吏都低下头,不敢刺激盛怒的袁公。
袁绍幼子袁尚,因容貌肖父、美姿容而得宠,此时他拜倒劝道,“大人息怒。”
“河北兵强马壮,远胜于河南,胜负已然天定。”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大人毋忧。”
这一番话带着远超同龄人的从容镇定,帐中的将吏不由暗暗对小公子注目。
三位公子中,论人品相貌,小公子更有乃父之风。
“郎君所言有理。”许攸附和,提醒道,“明公,曹操仍在白马。当务之急,当速速率兵渡河,追击曹贼。”
“然。”上首的袁本初颔首,“拔营渡河,随孤破敌一雪颜良之耻”
帐中之人异口同声称诺,几乎没有人留意到那位从前位高权重的沮监军,如今失宠的沮都督。
唯独一人例外。
郭图收回目光,此前他不知道,袁公为何突然让他和淳于琼随颜良出兵
今日看来,还能是什么原因当初他谏言袁公将沮授监军之权一分为三,沮授岂能不怀恨在心。
此人必定早料到颜良兵败,巧言令色劝谏袁公,既让他与淳于琼远离袁公左右,又不得不背上颜良兵败的锅。
一举两得,沮都督好筹谋。
汝既不仁,勿怪我不义。
散会后,那一边的沮授仍陷于君臣离心的失落中不能自拔,拨开帘幕出帐,丝毫没有注意到揣测他的不善眼神。
东郡,白马。
四月已至初夏,天晴时万里无云,日头正盛,草木繁茂,本该是汗流浃背的农忙时节。
然而田野阡陌空无一人。
微风袭来,田间麦浪层层,一波推一波,携来麦花清香。
布谷鸟在枝头啼鸣,被车马声惊飞而起。树梢轻晃,如河水荡起的涟漪。
树下的大道上,滚滚灰尘,布衣短褐的人们负老提幼。沉重的行囊压弯了脊背,边走边抹脸,黑红而干瘦的脸面上看不出抹去的汗水还是泪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生于王朝末年,战乱频仍的时代,无疑苦不堪言。
尤其当他们被看作是可掠夺的资源,更要背井离乡,被随意驱赶。
驱赶或许不算祸事,一旦遭遇战火,断难活命。
迁移的百姓随着道路蜿蜒,路有多长,队伍便有多长,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
“明公。”夏侯渊驱马逆行,下马向曹操所在之处走来。
“斥候来报,袁绍已然渡河,遣文丑为前锋来截我。”
“此处不宜久留,徙民之事有我在此,明公先随军往官渡。”
曹操望着麾下亲兵放马啃地上的野草,在日光下眯起眼,“本初引兵来追,唯孤留此,方能全身而退。”
不是他不信任夏侯妙才,这种时刻除非他亲自在这里断后,任谁也压不住场。
夏侯渊长长叹一声气,坐到树下脱了兜鍪。
与曹仁等人相比,他有几分斤两自己心知肚明,帮不上孟德的忙,不由沮丧。
曹操回过头来按住他肩膀,推了推,“坐此何用”
“率部撤军,回官渡。”他笑骂一声,拍肩道,“年近不惑,还要我哄劝耶”
连骂带哄赶走夏侯渊,在原地等了大半天,曹操率剩下的六百骑兵南撤,在延津的南阪下安营扎寨。
士卒担石负土,在营外几百米处的高地上垒起两丈多高的土堆。
斥候爬上土堆,坐在土堆上居高临下观察防备,警示敌情。
日落西山,倚马休息的曹军被疾呼声惊醒,“敌袭”
“将军,袁军至矣”
乐进闻讯赶过来,向上吼道,“多少骑”
斥候手搭凉棚,抹去额上热汗,“约五六百骑。”
曹操带着营中人马赶过来,正听到斥候喊道,“骑兵增数百,步兵”
眼前乌泱泱攒动的人影,铺天盖地,辨识不清,斥候咬牙道,“步兵不可胜数”
“无须再报。”曹操拔出佩刀,铮铮然有声,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决定。
“下马。”
传令兵传第一通令,六百人翻身下马,扎甲摩擦碰撞,齐刷刷的声响。
“解鞍,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