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棕等穆秀冬很久了,看见她出现,上下打量她一番。
她依旧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旧春衫,长发结辫,用一条新的红色头绳绑住辫尾,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带着些许病态,左脸有微微擦伤,显然是昨夜剿匪受伤所致。
孟九棕见此心生些许愧疚,心疼道“昨夜的事,多谢你帮忙。我没保护好你,还抢了你的功劳,你会不会怨我”
“我怎么会怨你那是你拼命得来的机会,我只是顺手帮忙。”穆秀冬摇头“我从前受你们孟家诸多庇佑恩惠,现在不过偿还尔尔,有什么好怨的。反倒是我,昨天没帮上多大帮,还不争气的晕了过去。今天村里人说你们坏话,我也不敢开口站在你们那边。我这样自私胆小的人,其实没资格跟你说话。”
“资格”孟九棕笑了,他生的俊朗,一笑如沐春风,往日阴沉冰冷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他道:“论资格,是我们没有跟你说话的机会。作为地主坏份子,我们外出、开会的时候,只能低着头走路,不能抬起头看任何人,时刻要做出反省、认罪的姿态,才能跟你们说话。昨夜如果没有你出手阻拦仗三虎三人,我又哪来的机会,从地主成分变成富农成分。”
穆秀冬凝视他片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悲凉,突然想起一件事,左右看了一下,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你替周副师长立下了大功,他让你给他写信,这代表他愿意罩着你。你有没有想过,借助他这条人脉入伍”
她凑过来的时候带来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想来是用了村里人自己从树上摘得皂角,做得皂豆洗了衣服,味道淡淡的,很好闻,隐隐带着少女特有的体香。
孟九棕偏头看见她藏在衣襟里细嫩如脂的锁骨,心神一动,不自在的偏移视线,摇头道“我这样的出身,别说入不了队伍,就算入伍了,也迟早会人拔出身份,当成敌特份子枪决,何苦去连累周副师长。他顶着诸多压力,给我们改了地主成分,已属不易,我不能得寸进尺。”
穆秀冬皱眉“如果你有机会入伍立功,从而摘掉富农帽子,变成中农成分,堂堂正正的活在人世间,你愿意吗”
她记得今年6月份,朝鲜战争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不顾中国的多次警告,悍然把战火烧到中朝边界。
国家为保护自己边境领土,毅然决定派遣中国人民志愿军踏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支援朝鲜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侵略,一打就是三年。
朝鲜战争有多惨烈,死了多少志愿军,穆秀冬不甚清楚,她只知道,这场战争,对于孟九棕来说,是摘掉富农帽子的最好机会。
这个时候还没土地改革,人们的成份只是初订,成分还有可更改的余地。
比如革命军人、烈士家属、工人、职员、自由职业者、务农者其他职业,甚至是小商小贩,都能用职业来决定成分。
土地改革在今年的6月30号执行,而朝鲜战争爆发于6月25号,6月28日,伟人发表讲话,号召“全国和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进行充分的准备,打败美帝国主义的调戏。”
国家开始组织征召人民志愿军,于7月十日成立中国人民反对美国侵略台湾朝鲜运动委员会,7月13日便派遣东北边防军前往边防区,而后10月8日中国应朝鲜出兵援助的请求,迅速组成人民志愿军加入朝鲜战场,开始长达三年的抗战。
由于国家新建,军队士兵在经过抗日战争伤亡过大,参加朝鲜战争的士兵,有一部分便从民间招募。
这些被招募的兵,大部分来源于农村,他们没什么文化,没什么背景靠山,能去当兵对于他们来说,是个跳农门的机会。
国家对军人的优渥政策是显而易见,百姓们对军人是打心底里的爱戴和拥护,一旦成为军人,无论你此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你立下战功,生者有机会提干,将来可以去城市生活,改变自己以及自家一人的命运。死者则列为烈士,可以为子孙后代谋福。
参加朝鲜抗战的人民志愿军,挑选士兵没有其他军队那么多的要求,基本只要身体康健,服从命令,临阵不脱逃,不当逃兵,经过上面审核后,便可入伍。
以孟九棕三人如今的情况,如果不找个机会把成分改成中农以下,往后三十年,他们会受到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折磨。
尤其到了文g时期,生性善良又胆小懦弱的齐雅茹,很有可能受不住折磨自尽身亡。
穆秀冬知道战争有多残酷,也没办法跟孟九棕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孟九棕想翻身,唯有拿命去走这条路,未来才能有好日子过。
孟九棕没发话,像是在思虑什么。
穆秀冬也不再说什么,拉着孟景湛和齐雅茹两人,把藏在村委大院后面,靠近茅坑旁一颗大树后的大布包拿了出来。
里面装得是她在县里买的包子、肉菜、布匹、药剂啥的物品。
开会之前,她就提前从空间里拿了出来藏在这里,对齐雅茹说“齐婶婶,我现在住在我二伯家里,不方便把肉菜、包子加热。你们一会儿拿回去,自个想法子加热再吃吧。这些布匹都今年的新货,您看看合不合适。”
她说着,打开包裹,把吃的用的,针头线脑,日常用具递给齐雅茹,再把三把新的砍柴刀,递给了跟过来的孟九棕。
惊得齐雅茹四处看了一圈,用身体护着包裹,压低声音对穆秀冬道“招娣啊,你咋买这么多东西给我们,要是让别人看见你跟我们来往,会连累你的”
“放心吧,村里人现在都忙着去村长家里领麦种,没功夫关注我们,不会连累我。”
穆秀冬又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十张五万大额钞票递给齐雅茹道“孟九棕让我帮你们保管钱财,我想着你们平日里兴许要买其他物什儿需要用钱,这些钱您先拿着,不够跟我说一声,我再拿给您。”
哪知齐雅茹和孟九棕的反应一样,坚决不收钱,“我们现在住在孟家的牛棚里,里面一眼看到头,啥东西都藏不了。村里人时常趁我们不在,搜我们睡的地方,我们拿着钱只能便宜别人。这些钱你替我们拿着就好,我们需要再找你拿。”
穆秀冬看向孟九棕,他已经回过神来,向她点点头道“收着吧,我们对你是绝对的信任,有你保管,我们放心。另外,你方才说得话,我想了一下,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我们一家人,无论怎么低头,怎么洗心革面,怎么用血和事实来告诉大家,我们不是地主坏份子,但在别人眼中,我们依旧连狗都不如。我们努力了三年多都没改变成分,昨日我不过帮周吉剿匪,他一通电话就让我们变成了富农,这让我深刻的意识到权利和身份有多重要。如果我真有机会入伍,你放心,我一定会抓住机会,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有他这段话,穆秀冬松了口气,把钱收回自己的包里,嘱咐他们怎么用药后,说以后每隔几天来看他们,如果被村里人看见,她就装成很讨厌他们的样子,希望他们不要介怀,接着小跑离开了。
“哥,你对她是真的放心啊”孟景湛三年没吃过饱饭、肉荤,瞧着布袋里白胖胖的包子,油汪汪的各种肉菜,顾不上加热,扯了两只鸡腿,分别递给齐雅茹和孟九棕后,自己左手拿个包子,右手拿只猪蹄,左右开弓胡乱往嘴里狼吞虎咽的送,边吃,边含糊不清问孟九棕。
“她不可靠,你现在还能有猪蹄吃”孟九棕看着手里约莫半尺长,两指宽,刀口泛着冷幽幽的砍柴刀,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她需要钱,我们需要人购物打点,大家相互利用,没有比她更加适合的人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穆秀冬时不时翻墙窜去孟家大院,给孟九棕他们送粮,送其他物资。
偶尔被村里人的看见,她要么装疯卖傻,要么恶声恶气的咒骂孟九棕三人,大家都没当回事。
村里人都知道她缺根筋,傻乎乎的,不跟她一般计较。
周吉去省里赴任,住在孟家大宅里的士兵都撤离后,村委就搬进了孟家大院里。
平日村委干部都在里面走动,随时监视着孟九棕他们,谅她也不敢做出其他什么出格的举动。
碰见到她往牛棚里钻,大家都当成笑话看看,都没往心里去。
如此时光流逝,很快到了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麦子定种,水田插秧的季节。
尖头村四面都是山,村子坐落在小小的山谷盆地里,村里的平原地不过三百多亩,其余的地都是山地,高的地方种麦子,低的地方是梯田,种水稻。
人们需要把提前育苗好的麦苗、秧苗扯出来,稍微捆一下,弄成一捆一捆的放在背篓里,往山地梯田一层层的往上背,再定种、插秧,找附近的山泉和沟渠担水灌溉,一天下来,能累得让人吃不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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