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二月,言尚还在长安准备新科科考时,南蛮持续了十年的内乱已经彻底结束。英武豪壮的阿勒王统一高原,将南蛮数部合而为一。
乌蛮王蒙在石成为阿勒王身边的肱骨之臣。蒙在石心中对阿勒王的不服也许从未消散,但阿勒王的王者身份不容他轻易挑衅。他只能暂时蛰伏,等待翻盘机会。
阿勒王厌恶大魏文化,但一旦统一一国,落后的游牧民族又不得不去学习先进的大魏君王如何统治他的国家。蒙在石在旁指点,阿勒王生疏地给他们一个个封了将军、功臣,说要领着南蛮走向强盛。
然而这番雄心壮志,回头看一下身后的辽阔国土,不免让人丧气
长达十年的内乱,造成的代价,是南蛮虽统一,然国内民不聊生,人丁稀少,不事生产,强盗匪贼横行。
对南蛮来说,解决如今国内问题的唯一法子,是战争。
靠战争来掠夺,靠战争来养国民。
南蛮急需一场对外战争,掠夺资源,获得财富,改善国内现状。十年的内战让南蛮疲惫不堪,尾大不掉,然而若是没有战争,南蛮连现状都维持不下去。
如此原因下,本就瞧不起大魏的阿勒王,将目标放在了自己的邻居,足够强盛的大魏身上。
好战的阿勒王面对国土辽阔的大魏,口上再豪言壮志,心里也认真对待。他擅战,便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他酝酿着这场战争,日夜找蒙在石了解大魏情况,又想到当年死了的罗修身边逃回来的仆从。
数年前罗修和如今大魏炙手可热的权宦刘文吉之间的交易内容,重新变得有意义。
而上天似乎都在偏向南蛮,想拯救这个落后的民族。
一个名叫成安的大魏人千里迢迢逃出大魏,一路乔装打扮,由河西出发向其他小国逃亡。这个大魏人没有和出使大臣韦七郎交流过,他不知道自己看着地图逃到的一个小国,已经被南蛮吞并灭族。
南蛮铁蹄毫不留情地要踩死这个命如蝼蚁的大魏人,这个大魏人两鬓斑白,跪在地上大哭“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身边的大内总管,我知道许多秘密我好不容易从刘文吉手里逃出来,我不应该死在这里”
恰时蒙在石当街,冷眼旁观,思考着如何从这场战争中获利。他听得懂大魏话,成安的当街嚎哭引起了他的注意。
高大威猛的蒙在石眯眸打量着那个佝偻着背、全无形象扑在地上大哭的好人家,过了好久,他眸子一凝,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数个时辰后,成安打扮干净后,出现在了蒙在石的帐篷中。
又数个时辰,成安拜见了阿勒王。
阿勒王听说这个成安是大魏先帝的大内总管,又是如今大内总管刘文吉的师傅,阿勒王嘲笑大魏“大臣杀皇帝,皇帝没有权威,大魏不过如此”
蒙在石见这个只会打仗的蛮人头脑简单,根本没想通这其中的利用机会,心中也是哂笑,更加觉得自己可以有机会对阿勒王取而代之。
只要南蛮和大魏的战争爆发,富强的大魏怎么可能如南蛮五部那般容易解决。大魏虽战力不如南蛮,但国土幅员辽阔、粮草充足后备不缺才是大魏的立足之本。
刚愎自用的阿勒王必然在大魏身上吃尽苦头。
而这正是蒙在石取而代之阿勒王、和大魏谈判的最好机会。到时阿勒王死,自己摆足低姿态向大魏称臣,虚伪又自诩宽厚的大魏皇帝必然赏赐无数财物帮助南蛮强大这般机会,岂容错过。
蒙在石便对阿勒王建议“我们可以用这个成安威胁刘文吉,毕竟罗修已死,刘文吉不承认自己叛国,他在大魏如果真的像成安说的那么厉害,大魏皇帝说不定真的会信他。但是成安在我们手上,刘文吉就会忌惮。
“我们要刘文吉和我们合作,尽力拖大魏后腿,让大魏把辽阔国土送我们。这样就是大魏人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阿勒王一震,然后又不满地拍蒙在石的肩“蒙在石,你很好但是不要什么都和大魏学。大魏奸诈,是狡猾的狐狸。我们南蛮受高山上的神女庇护,我们身上流淌着雄鹰的血,你什么都和大魏人学,都不像我们南蛮好儿郎了”
蒙在石恭敬称是。
针对大魏的战略定下后,蒙在石出了阿勒王所在的王帐。他抱臂立在帐篷上,想到方才阿勒王对大魏那般瞧不起的态度,他扯了扯嘴角,等着对方自食恶果。
或许他确实学习了大魏太多东西了。
他如恶修罗一般立在这里,谋划一场战争,马不停蹄地带领整个南蛮奔向一场水深火热的战事但南蛮需要战争,他不能阻止。
蒙在石只是抬头瞭望碧蓝天空,云丝全无,万里天晴,黑色鹰隼展翅飞过天穹,这让他又一次地想起那位大魏公主
五六年过去了,他已儿女双全,她是否走出旧日阴影。
那位公主如今身在何处
她和当初那个本名言石生的少年臣子,是否有结果若是知道自己谋划的这场战争,大家便又是敌人了吧
在大魏的传说中,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死去英豪的化身。
若有一日,他杀了阿勒王,成为南蛮王,和大魏君王友好联盟时,再见暮晚摇,他想问她一问他统一南蛮,结束战乱,带领南蛮和大魏和平相处,又教南蛮民众走出荒蛮,到了那时候,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天上的星辰
蒙在石唇角不禁噙笑,他低喃一声暮晚摇的名字,嗤一声“小公主。”
五月份,和赵灵妃分道后,又再行半月,言尚夫妻到达了岭南。
初到岭南,便有地方官吏们领着百姓,一起来拜见新任的广州刺史,言尚。数百年来,中枢和地方之间的关系向来是一笔糊涂账,广州只怕中枢派来的最高长官是无能之辈,而今听闻这位广州刺史本就是岭南人,再一打听言二郎在关中的名声,众人便更加放心。
马车中,暮晚摇被敲锣打鼓声惊醒。
她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长裙曳地,下马车时裙下露出尖角红履。下方被言尚轻声规劝不必这般客气的官吏们一起镇住,看向言郎君的那位女眷,丹阳长公主。
暮晚摇抬起下巴,艳若桃李,又雍容如同长安最盛丽的芍药,如铺满天幕的无边红霞。
她盛开在这般荒僻的乡野之处,举目随意望过时,漫不经心间,让官吏们卑微地低下头,向长公主见礼。
暮晚摇向地上被官吏们簇拥着的自家夫君翘下巴,如同赏赐他一般“这地方还不错,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
言尚无奈地看着她“这是府衙,我只在此办公,不住这里。”
暮晚摇“”
她登时恼羞成怒“没有府邸就在此修建府邸我觉得此处环境不错,离你府衙又近,想住这里怎么了我不光要住这里,我还要将你阿父、你哥哥嫂嫂、弟弟弟媳都接过来陪我一起住。你有什么意见”
言尚笑“没意见,但听殿下做主。”
官吏们听郎君声音温润,脾气甚好的样子,放下心来,觉得刺史不难相处。只是长公主似乎跋扈骄纵,恐怕不好伺候。
而不管官吏们心里如何嘀咕这对夫妻,夫妻二人都在此住了下来,言尚接掌官印,开始整理广州的庶务。而就如暮晚摇要求的那般,言父等人很快从乡下搬来了广州州郡和他们一起住。
只有言家三郎此时还在西域偷偷做生意,不在家。而言家小女儿言晓舟身在剑南,让言父颇有些微词。但言父生性懦弱,嘀咕两句小女儿怎么还不嫁人后,也不多说什么了。
这样的相处,隐隐有些在长安时与言家人做邻居时的样子,却又比局势动荡的长安自在好多。
起码没有许多大臣每日来排队见暮晚摇和言尚,起码他们府邸门外不再整日车马络绎不绝,起码言尚不再是一个人干着数个官员的活,却只领着一份俸禄。
言尚只当他的广州刺史,实在游刃有余。而且大约是回到故土的原因,暮晚摇不适应广州的炎热,言尚却很适应。
暮晚摇原本是想好好给言尚补身子,结果回到岭南后,她奄奄一息地病了好几次,言尚反过来照顾她,倒没有病倒。
只是他们夫妻你病完了我来病的生活,也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言尚很担心暮晚摇不适应这里的气候,怕她水土不服。她身体底子不太好,他见她整日奄奄一息,总担心她的旧年病根会影响到现在。而暮晚摇也因为言尚如今身体不好的缘故,整日劝药。
于是二人府邸整日进出医者们。
这让住在隔壁的言家人面面相觑,忧心忡忡言尚夫妻成婚两年,至今未有子嗣,他们不敢多问,却也忧心。
好在暮晚摇是公主,初时有些水土不服,但换了新环境,她心情好,又有侍女们精心照料,再加上言尚的体贴温柔,她很快适应了这里,精神好了起来。而精神好了起来后,暮晚摇就开始琢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这里不是长安,不需要她整日和大臣们问政。长安的大臣们书信顶多一月一次,其余大部分时候,暮晚摇也没兴趣连一个刺史要忙的事都跟言尚抢着干。
她没有朝务需要思考,情绪低迷了数日后,拿起了自己放置许久的箜篌、古琴、书籍。
她整日引人做客,摆宴请人,又日日盛装出门,花枝招展。言尚府邸日日琴声高雅、乐声琳琅,让言尚每日回府,都有些恍惚。他这才想起他家公主,本是一位大才女。
才乐双绝。
只是以前没机会捞起来而已。
而她一旦捞起旧学,就将他衬得庸俗不堪。
言尚颇为羞愧,便闲下来的时候,也期期艾艾地求暮晚摇,教他弹琴,或者学箜篌。他少年时有这般心思,后来被俗务扰得没有心情,而今重新拿起来,暮晚摇也兴致勃勃。
但是她不说好,她说不。
言尚无奈“如何就不肯教我了昔日不是会教我的么”
二人坐在府中凉亭下,夏风并不凉爽,只靠置在龛下的冰块凉快罢了。暮晚摇翘下巴,说“我不是不当老师,我要当老师的话,对弟子就格外严厉。我是要束脩,才肯教人的”
言尚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清秀澹泊,闻言侧过脸看着她笑“你要什么束脩”
他不等她回答,就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要什么束脩”
暮晚摇一怔,然后大恼“你这个人好没意思说话这么直白,再不是以前那般害羞时让人觉得可爱了。”
言尚叹气。
暮晚摇起身盈盈走到他面前,凉亭四面垂着竹帘,她拥住他脖颈,就抬腿跪在了他腿上,让他抱她。侍女们目不斜视,欣赏着四面湖光天色,言尚却是被她这一出闹得真有点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