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反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撑着腮,看着她笑。见他这个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细致的架势,她直接一饮而尽,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像她这样说喝就喝。
他正赞叹着,见暮晚摇脸色忽的一变,扭头就吐了起来。
言尚一慌,脸色变了,连忙去看她。
当夜公主府上连夜请御医,三波御医来回给大长公主诊脉。
几位御医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驸马,和被他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摇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颇沮丧,对自己的身体简直痛恨。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活蹦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是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绕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长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摇去拜访了玉阳公主一家,回来时坐上马车回府。夫妻二人坐于马车中说些政事,马车外,一个年轻读书人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手中卷着一卷轴,奔跑着追赶公主的马车。
这个书生高声“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见过相公您一面,您还夸过小生,您还记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烦您帮小生看看诗文听闻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帮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书生落汤鸡一般追着公主府的马车跑。路人们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没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门,只能在路上拦车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岂会为一个普通书生停下车
只有这个书生执迷不悟,拼命追车,口上又绝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梦中见到一仙人,仙人赐句,文采斐然这是仙人写的一首词,不是小生写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们听一听吧”
他追不上那马车,心中难过,渐渐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看着马车走远,当他心里已经不抱期望时,马车停了下来。
他见到言尚撑着伞,扶着暮晚摇一同下车。
夫妻二人回头向他这个穷苦书生看来。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赐诗么喊的这般响,不如让我与殿下听一听吧。”
暮晚摇怀孕后,气质温润了许多,脾气也渐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爱。她也随着言尚一起对那个穷书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飞,巷口湿漉,书生大受振奋。
言晓舟身在辽东,见过杨嗣的父母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白日出去采药,跟着医者给人看病,夜里回来陪两位老人家说话。杨嗣父母劝她不必如此,她却言笑晏晏,称自己很开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满山葱郁。
言晓舟立在山涧间,背着竹篓,身后跟着韩束行。她撑着拐杖走山路,行路艰难,忽有一样东西落下。她没有注意到,是身后的韩束行为她捡起来。
韩束行“女郎,你掉了东西。”
言晓舟疑惑回头,眸子忽然一静。她看到韩束行的手中,摊着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铃铛。
这枚铃铛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会响了。它再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再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到将士,惊了敌人了。
言晓舟低头望着这铃铛,然后缓缓伸手,将铃铛握到自己掌中。她脸颊轻蹭着这枚铃铛,闭上眼。
漫山遍野,云飞霞绕。
她想到了那个人,想到那个人说最喜欢听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她送铃铛给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可以碾磨,还是可以忘却。是可以消逝,还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涛般轰烈而至,刻骨铭心,还是如春水般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韩束行不解地看着女郎,见言晓舟忽然将手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她高声对着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声嘶力竭,情如春水
满山震动,鸟雀鸣飞。
山林都给与回应,云都飞过来。言晓舟握着铃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泪,又忽然露出笑来。她再次冲着这方天地大声喊
“三郎”
她永永远远、永永远远的等着他
赵灵妃骑马行在大漠中。
面纱覆脸,一身劲衣。她身后跟着数匹马,马上的人都与她一样,怀着行侠仗义的心行在河西。赵灵妃约束自己这些手下,她在河西渐打出了些名气,而河西这般混乱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维持好秩序,是需要她这样的游侠存在的。
滚滚黄沙覆来,行路寂寞荒芜。后方一小弟指着一个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团”
赵灵妃蓦地回头。
她在黄沙中回头,在夕阳下回头。
她看到漫漫黄沙,看到沙海广路,看到韦树领着一队人,浩荡地走着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来,阳光落于他身,簌簌如雪飞。
他静静地看过来,缓缓的,对她露出笑容。
赵灵妃透过他,看到许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刘相公的战死沙场,看到表哥的惨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斩首示众她骑在马上,与韦树对视。
数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穿梭。
那边大魏使臣团中派人来“这位女郎,我们郎君雇佣你们,请你们协助我们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赵灵妃久久地看着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长安大雨下,那书生将自己要行卷的绢布从包袱中取出来,面对着尊贵的暮晚摇和言尚,他高声朗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万千流年,万人同行。光阴袅袅,英豪竞逐。
都是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