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衾最不能容忍的并不是镇远侯的胡作非为,百无禁忌,事实上他跟萧宪一样,在此之前还都颇为欣赏李持酒这一点。
直到发现李持酒对东淑的觊觎。
本来李衾是个城府极深的性子,对于任何人任何事物的容忍度都颇高,尤其是擅长不偏不倚地看待一件事或者人,比如对于李持酒,不管李持酒有多少缺点,李衾却仍能够理智看待。
但是最近,李衾发现自己的忍耐跟冷静自持已经渐渐地给摧磨殆尽了。
就像是现在。
看到李持酒拦路,李衾就猜到他应该是知道了那副画中的秘密。
在这种惊世骇俗的绝密之前,没有人能够保持镇定。
这也许是李持酒靠近那至高之位最近的一次,若是得了手,就足以颠倒乾坤。
那本是任何人都梦寐以求的。
但是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镇远侯望着自己,问出的居然是这一句!
李衾觉着自己的情绪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一个恼恨。
镇远侯不问密诏,不问内容,甚至在得知李衾把那东西烧毁之后只流露出一点冷然的杀气。
他不关心这些。
他关心的是东淑对这密诏的反应。
——莫非对于李持酒而言,萧东淑,竟比那道可以让他凌驾于所有之上的遗诏还要重要?!
这让李衾的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怒意,像是冷火一样簇簇燃烧。
李衾轻轻地笑了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真的以为,你还有什么机会?”
他稍微的一抖马缰绳,也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人的马头几乎都交错了,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只一臂之隔。
李衾凝视着李持酒,道:“当初我调你回来,是因为你确实是个可用之才,想要你干一番大事,也不负这堂堂八尺之躯,我却想不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宁肯自毁前程,镇远侯,别忘了你父亲老侯爷是怎么战死沙场的,别辱没了祖宗,也别叫我瞧不起你。”
李持酒听他说完,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李衾将走的时候,李持酒耸耸鼻头道:“我没指望谁瞧得起我,尚书大人,你说我为了一个女人,那你呢?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李衾的眸色一动,扭头看向李持酒。
李持酒却又露出昔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尚书大人,我确实是个离了女人就活不了的、很没出息的家伙,我自己承认了,但是大人您不同,您出身世家,有教养有身份的,将来怕还要载入史册,你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了声名,既然这样,何不就成全了我呢?”
两个人目光相对,李衾淡笑道:“镇远侯,你胆子真大。”
李持酒道:“我向来如此,大人是知道的。”
“嗯,那你知不知道,”李衾道:“你在自寻死路。”
李持酒道:“反正自打我回京,死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大人若想再加一次我也习惯了。”
“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李衾的眼神极为冷静:“来人。”
跟随李衾的侍卫纷纷奔了上来。
“我好话说尽,你却依旧的冥顽不灵,那就怪不了我了,”李衾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疾不徐地吩咐道:“镇远侯无诏回京,视同临阵脱逃,拿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
李持酒满不在乎地:“大人,就凭这几个拦不住我的。”
“那就试试看,就算这几个死了,还有五城兵马司,巡城司,三千内尉,甚至城外的五万大军。”李衾一一说来,淡定道:“我很知道你能耐,所以一点儿也没有小觑你。你要是想闹大,那我就陪你闹,索性就天翻地覆,如你所愿。”
李持酒咋舌:“大人果然是我的知己。”
此刻那为首的侍卫已经明白了李衾的意思是要动真格儿的,当下道:“侯爷,请随我们走一趟。”
毕竟就算动手,也要先礼后兵,可又知道李持酒是个最棘手的人物,所以又暗暗有些头大。
总不会真的都死在这里吧?
“唉,”李持酒环顾周围,摇头笑道:“尚书大人既然要拿我,也算是我的荣幸,要我去哪里领路就是了。”
李衾对这个回答倒不陌生,毕竟李持酒是个从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当即道:“带去兵部。”
侍卫们愕然之余,流着冷汗暗呼侥幸。
李持酒则回头看着李衾远去,竟扬声道:“大人,恭喜你又为皇上做了一件大事,解决了皇上的心腹之患,大人必定前途无量啊!”
李衾仍是丝毫未停,一骑绝尘而去。
且说李衾进了宫,到了武德殿,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宋玉溪正从内退了出来。
见了李衾,宋玉溪行礼道:“尚书大人。”
李衾道:“皇上在内?”
“是,才传了萧尚书在说话。”
李衾点了点头:“交给小公爷的东西呢?”
宋玉溪道:“之前已经呈给皇上,想必皇上自有处置……皇上很是满意。”
“好,劳烦小公爷了。”李衾微微点头。
宋玉溪微笑道:“尚书大人实在客气。”
两人说了这就,便见萧宪从内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并无血色,看到李衾的瞬间,眼神却更暗了几分。
就像是没看到宋玉溪还在旁边似的,萧宪走到李衾身前,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不是萧宪第一次动手了。
李衾给打的头往旁边一歪,却仍是面无表情。
宋玉溪在旁见状,话也来不及多说,忙先悄然退走了。
李衾转过头来:“你……”
才张口,又是一个耳光砸落下来。
这次李衾并没有再坐以待毙,他抬手架住了萧宪的手腕:“已经行了,再打下去,叫人看见了不好。”
萧宪道:“李尚书也在意自己的脸吗?”
李衾说道:“我在意的不是我的脸,是别人传出去后,会怎么说此事,萧大人因何跟我动手?皇上又该怎么想?”
“果然不愧是你,在这个时候心思还是这么的缜密谨慎,”萧宪冷笑出声:“李大人,在你跟前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李衾默默地看着他,在萧宪说完后才道:“你要出宫了吗?”
“当然,毕竟皇上终于得到自己想得的东西,已经没必要再软禁我了。”萧宪淡漠地说,冷峭的脸色里却还依稀透着一丝悲凉。
李衾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若还不出去,萧府里就急了。”
萧宪冷然看他:“原来你眼里还有萧府。”
李衾并不解释:“你先回去休整,改日再寻你说话。”
“不必,你李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我高攀不起。”萧宪拒绝,迈步往前走。
李衾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萧宪脚步一停。李衾说道:“我刚才进宫的时候遇到了镇远侯拦路,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当街质问我,我怕他再胡言乱语出来,就叫人将他押去了兵部。”
萧宪先是愕然,继而冷笑:“他胡言乱语?”
李衾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萧宪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恶人了,倒也不必多言,便只说:“你若想去探望,却也可以去看看,毕竟现在……你们的话,他还是能听的。”
说完后,李衾转身进内殿去了。
剩下萧宪盯着他的背影,顷刻道:“我们?哼。”
萧宪出了午门,见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留春泪汪汪的迎着他:“三爷!”
马车本是要回萧府的,中途却转道去了兵部。
毕竟人人皆知萧宪跟李衾交好,这兵部对其他人而言如同禁地,可对萧宪来说却几乎跟在吏部似的。
兵部上下不敢阻拦,萧宪说要见李持酒,即刻有专人领了他去。
在兵部的牢房之中,李持酒坐在铺着稻草的木床之上,正拿着掐成一段段的草棍扔墙上的虫蚁玩儿。
他的力道拿捏正好,可以把那些小虫蚁自墙上打落,却又没伤它们的性命,只为看那些虫豸艰难而又顽强地重爬到墙上的姿态。
听到外头脚步声仓促,李持酒抬头看过去。
当看见萧宪出现在牢房外的时候,李持酒眼睛一亮。
他把手中的草棍扔掉,跳起来冲到栏杆边上:“萧大人?您……出宫了?安然无恙?”
萧宪看他身陷囹圄,但看着自己的眼睛却仍是闪闪发光的,他心里竟很有些不是滋味:“唔。”
李持酒却很知道萧宪生□□洁,哪里是到这种地方的人,便道:“这儿不是好的,萧大人你还是快走吧,你的身体娇贵跟我不一样,别给这些潮气病气的冲撞了。”
萧宪是因为着急见他,一时竟没顾上计较这些,没想到李持酒竟替自己想到了。
他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个浑小子,这会儿还说这些,我问你,你怎么敢当街拦李衾?”
李持酒挠了挠头道:“我一时着急就忘了,不要紧,李大人未必就真的要杀了我,多半是给我一个教训,只怕过几天就放我出去了。”
萧宪闻言冷笑,见身后还有侍从,狱卒以及兵部的差官,便先叫他们退下,才对李持酒道:“李衾自然未必真要杀你,但有的人未必就肯容你。”
李持酒张了张嘴,却笑说:“大人放心,我不会那么短命的。”
萧宪盯着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先帝的叮嘱,如今觉着身负所托,又面对这样的李持酒,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愧疚。
“我本来不该来的,可仍是……放心不下,”萧宪思忖着,“我越跟你亲近,对你而言就更危险。”
李持酒听了这句忙道:“不不不,萧大哥,我宁肯你跟我多亲近些,我才不怕什么危险。你们若都不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萧宪本来心里是有些悲苦的,听了他这样的话,忍不住一笑:“你真是……唉!”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动,想起之前在宫内李衾说“你们”,如今又听见一个“你们”,他便道:“你说的‘你们’是指的我,还有谁?”
李持酒的“你们”,就跟李衾的那句一样,都是指的东淑跟萧宪。
当着李衾的面儿,天马行空的什么都敢说,甚至生怕会漏了一句。
可这会儿面对萧宪却拘谨了很多,他不敢就直接冒出来说是东淑,便讪讪道:“当然就是……对我好的人了,谁对我好,我都记得呢。”
萧宪觉着自己绝对算不上是对李持酒“好的人”,事实上若不是先帝临终硬是把这个要命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才懒得理会镇远侯的生死。
如今听李持酒这样的话,竟有些讪讪的,他心里曾一度讨厌极了李持酒,可是回想起来,李持酒对他倒是从没有话说,甚至曾替自己拼命的挡过刀。
他极快地定了定神,道:“我去跟他们说,带你出去。”
李持酒忙制止:“别!萧大人,李大人才把我扔进来,您就立刻拉我出去,得罪了他是小事儿,万一再有人弹劾你呢?”
萧宪愕然:“你、就这么为我着想?”
李持酒道:“您才出宫,只怕还没回府呢,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对了,见了姐……”
他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萧宪,又想了想,便道:“没什么。”
萧宪猜到他要说的是东淑,但此事毕竟敏感,便顺势不提。
只又想了一会儿,便叮嘱道:“你暂且留在这里也罢了,只记得不要再闹事,别惹急了李衾。”
李持酒道:“哦,我知道了。”
萧宪怕他不放在心上,就又叮嘱:“其实李衾他未必就真的要对你如何,这样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特意叫人把你带到兵部,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不比在大理寺那种地方。”
上次在大理寺,差点儿给毒死,兵部却是李衾统辖,自然不至于就轻易的出什么意外。
同时他拿下李持酒,也自然做了样子给皇帝看。
只是萧宪忘了一件事:这里的确是李衾的地盘,所以若李衾想要杀一个人,也自然更容易。
萧宪说完之后,又略叮嘱了两句,便转身往外走。
出门上车,萧宪的心仍是沉甸甸的。
他实在想不通李衾心里的打算,李衾既然找到了遗诏并且给了皇帝,那自然是跟皇帝一心一意了,可又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镇远侯在兵部,暗示他来见镇远侯?
这疑问直到回了萧府,都没有头绪。但是毕竟他不在府内这五六天的,府内虽安稳,却也不免有些飞短流长,今日回来,上下才都心定。
萧宪自然先去给老太太跟太太磕头请了安,陪着回了几句话,只说是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又病了几天,不宜挪动,今日才大好了之类。
张夫人毕竟耳根绵软,虽然心里还有些疑惑,但终究儿子好端端地回来了,便只念阿弥陀佛。周老夫人似听非听的,也并没有说什么。
萧宪磕头出来,正赶上东淑听说他回来,忙忙地来看望,兄妹两见面,萧宪握住她的手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见过老爷再回来。”
于是又先去萧卓书房,萧老爷却已经等候多时了。
萧宪很知道事情已经过了,此刻再把真相告诉萧卓,自然又生出另一场波澜。幸而虽然群臣之中有些议论纷纷,但毕竟真相超乎所有人预料,所以大多数人是猜都猜不到的,要隐瞒也是容易。
萧宪回来的路上早就把借口想过了,只说是因为南边谨州的事情,之前吏部派去的人投靠了叛军,导致皇帝猜忌,这些日子才将他留在宫中,如今事情已经澄清,天下太平。
萧卓果然信了大半儿,说道:“我也听说了南边的事,真是无妄之灾,你那吏部本来管的也算清明,怎么竟出了这种无君无父的人。”
又道:“可除了这件我依稀听人说,好像还跟先帝的什么遗命有关的?”
萧宪道:“这只是传闻罢了,如今时局安定,老爷不必担心。”
萧卓盯了他半晌,才点头道:“先前我问李衾,他也是这么说的。既然如此那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