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翰林院的穆先生,跟萧宪相识已久,因都好这些古董玩意儿,所以关系很好。
可是他浸淫古董行多年,却也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藏玉瓷。
外头的一层是古董,也是障眼法儿,里头的却也是更有价值的古董珍奇,若要得到里头之物,势必要把外面的毁了,简直是不能两全。
而且一个操作不当,很容易把两件儿都毁坏了,所以连他也不敢贸然下手。
跟萧宪商议后,穆先生便立刻联络了工部的两位能工巧匠,并礼部一名也跟自己熟悉的对于古董很有研究的主事,约在次日到翰林院的小明厅里碰面。
这天人一早都到了,只是除了约好的三人外,还多个内侍省的老太监。
原来这老太监姓杜,是宫中内库房的总管,专管这些精致器具的,跟这礼部的陈主事是好友,听说有百年难得一遇的藏玉瓷,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便也忙不迭来一睹奇景。
这些人围在桌边上,看着先前打开了一个角的那碗议论纷纷,外间才报说萧尚书到了。
于是急忙迎出来,见萧宪同一人自外而来。
萧宪向来是风度超群的绝世贵公子,任凭什么人在他身旁都会黯然失色。
但此刻萧宪身边的这位,却毫不逊色。
这人虽是男装,但面容清丽,眉目如画,一袭月白袍服,顾盼间神飞风流,令人一见忘忧。
同萧宪同行,简直如同星月争辉,相得益彰。
在场这几个人都是没见过东淑的,只有那杜太监因为是宫中的人,虽不曾见过“江雪”,但以前东淑时常入宫,他也曾瞧过几眼的,如今便觉着有些眼熟,又看东淑举止之间有些许的女子气息,便猜到了三分了。
只是这人在宫内当差,自然不是那种失惊打怪的,最是缜密深沉不过,虽然看着有些古怪,却只当什么都没察觉,面上一点异样都无。
其他几个,工部那两人是擅长工造的好手,对别的事情并不上心,穆先生又是个敦厚的人,何况萧宪交友遍天下,自然有些不同流俗的奇人异事,不足为奇,何况他此刻满心都在这几件瓷器上,自然不会在意别的。
大家拱手行了礼,寒暄了一阵子,萧宪指着东淑道:“这是我的弟弟,姓江,各位叫她小江就是了。”
那老太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毕竟萧府新认的干女儿就是姓江的。
穆先生却心无旁骛,只以为萧宪是带东淑来开眼界的,便指着杜太监道:“杜公公也是过来瞧稀奇的,既然人都齐了,咱们便动手吧?”
他已经等不及想看那青釉褐斑瓷中藏的是何珍宝了。
萧宪笑道:“好的很,就开始吧。”
于是工部的那两位匠人先将那开了一角的青釉褐斑瓷碗拿了过去,从工具箱里拿出各色的矬、刀,特制精巧的小锤,烧灯等物,小心翼翼地开始行动。
大家站着看了半天,见进度极慢,毕竟是精细的活儿,外间底下的侍从送了茶果上来,穆先生让大家坐了喝茶。
润了喉,杜太监才问起这几样的来历,萧宪坦然说道:“其实这几件儿不是我得了的,正是我这弟弟寻来给了我的。”
大家听了都惊动,纷纷看向东淑,原本以为她是来凑数看热闹的,却想不到竟是她寻了这宝物。
东淑坐在萧宪身侧,给众人盯着看,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从容答道:“其实我也是无意间偶得了的,并不知道里头有这许多名堂。虽然也看过许多有关古董行的书,可是这藏玉瓷……却并没见到记录过,听萧大哥说了后还很是惊疑呢。”
穆先生一肚子的所知所闻,听她说的明白,便点头道:“这种是古董行里口耳相传的,都说是有,只是亲见的很少,所以并没记录在册,连我们也是头一次见。”
东淑便问:“我只是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藏玉瓷出现?好好的古董玩器为什么又盖起来伪造成别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杜太监听了,跟穆先生等人对视一笑,道:“小江有所不知,这倒不是多此一举,比如你看这个是西晋越窑的青釉褐斑瓷,在咱们这时侯觉着是古董,但是在西晋,也不过是一样器皿。至于为什么会内有乾坤,也有特定原因的。”
穆先生接着说:“西晋那时候正是朝代更迭时局混乱的时候,抢掠横行,有什么珍宝重器,也往往是流落各种强霸之人的手中,平常的门第跟人家是保全不了的,因为这个,有的人便想出这‘藏玉’的法子,把那些惹人眼目的价值连城的宝贝藏于朴实无华的瓷器或者陶器之中,免得给人盯上抢了去。”
东淑叹道:“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这人是故意捉弄人呢。”
礼部的陈主事笑道:“哪里有这样捉弄人的?何况要造这种藏玉瓷,比普通的烧制工艺还要难上数倍,若是掌握不好,里头所藏的东西都毁了!所以能动用这样工艺的,一定不是等闲的人家,还需要找到技艺精湛的烧制匠人才能成,比如像是咱们朝,知道这种技艺的只怕不超过三两人。”
东淑越发惊叹。
萧宪见她“不耻下问”,颇有所得,便在旁边笑说:“今儿让你见了这几位却是适得其行了,他们所说的这些话都是书本里都学不到的。”
东淑笑道:“是。”
杜太监才道:“我们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要不是小江得的这几样瓷器,咱们如何能坐在一起说出这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画饼充饥而已。”
众人大笑。
正说到这里,那工部的匠人道:“各位大人……请过目。”
声音竟有些颤抖。
大家忙放下茶盏起身过去查看,远远的看到桌上原本的青釉褐斑瓷碗已经显出了一半儿真容,底下竟是金灿灿的,可又有些极为眼熟的花纹在上头。
杜太监跟萧宪先看明白了,两个人的脸色不约而同的变了。
穆先生跟陈主事,东淑三人一时还没瞧明白,尤其是穆先生陈主事两人,还笑吟吟的:“果然是金器,可见技艺非凡,这描的花纹都没有掉多少,真是奇迹!”
说着走到桌边,才要端起来,穆先生才道:“等等,这个纹路是……”
陈主事也一愣。
萧宪跟杜太监皱着眉不言语,东淑歪头瞧了会儿:“这是龙吗?”
一句话说完,穆先生跟陈主事也陡然色变了。
工部的匠人听东淑说了,才跟着小声道:“这、这的确是龙纹,各位大人,看样子……这件器皿,是、是皇室御用的。”
自古以来龙的花纹,只有皇室才有资格使用,而且这器皿如此精致,技艺这样高明,可见必是出自御造。
在一片沉默中,杜太监先笑道:“真是误打误撞的,竟有这种机缘。此物既然是西晋的越窑,这金碗,也必然是西晋甚至再往前的皇族之物了,只不知为何流落了。”
穆先生反应过来:“说的是。”忙定睛看了看这纹路,才道:“看这龙纹……却像是汉代之物,具体如何还待鉴定。”
萧宪扫了一眼旁边的双耳罐跟三足盘,道:“想必是西晋的人无意中得了这几样至宝,怕给人觊觎,所以才费尽心机掩饰起来。只不过,既然是御造的东西,咱们似乎不该碰了。”
陈主事也回过味来:“萧尚书说的是!”
穆先生看着这解开一半儿的金碗,眼中却透出些惋惜之色,他一心想看着绝世的宝物露出真容,如今既然是皇室的东西,自然该上交出去,一时竟没有开口。
萧宪便对杜太监笑道:“公公今儿是来着了,不如就让公公把这几件带进宫内,给皇上过目,凭皇上裁夺处置吧。”
杜太监笑道:“是,这真真是谁也没料到的。”
他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先带了这几样进宫,不过让我自个儿带走却是有些轻率了,不如萧大人同我一起?”
萧宪因是陪着东淑出来的,此刻走了岂不撇她一人,再叫她回府的话也是扫兴,当下忙道:“这个么……也并非什么大事,不如让穆大人随行。”
穆先生虽然想去,可却不敢抢他的风头,闻言忙道:“这如何使得,原本是萧大人的东西。”
萧宪笑道:“不妨事,何况现在也不是我的了……嗯,若皇上另有吩咐再说便是。”
于是商议妥当,就让穆先生跟杜太监拿着这几样宝物,带了工部两人,一同回宫。
这边萧宪别过了陈主事,带了东淑出了翰林院,上车之前问她道:“会不会觉着扫兴呢?半道儿竟给人截糊了。”
东淑笑道:“我也算是见识了,不但是见了所见,也听了之前没听过的,竟也值了。不过哥哥不进宫可使得吗?”
萧宪道:“这献宝的事情我可不愿意做,正好避开,何况已经答应了要陪你去逛的,进宫哪里比得上陪东宝儿逛街要紧。”
东淑心里甚甜,却偏说:“你总不会惦记着我再给你寻几样宝贝吧?若没有岂不很失望?”
萧宪笑道:“有没有什么要紧,横竖世间最珍重的宝贝已经在身边了。”
东淑一愣,旋即脸都红了:“哥哥!”
萧宪见她脸颊绯红,甚是可爱,便也笑了。
两人说笑着上了车,出了太白路,一直往书院门,这书院门里多的是一些古董玩器店,并什么笔墨书画之类,东淑之前没来过,萧宪却常来转悠,有不少店家都很认得他。
萧宪同东淑说了一番,道:“这里虽然有好东西,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识货的也太多,所以很少能遇到真正难得的,除非那些店家特给你留着。”
东淑道:“他们既然觉着是好东西,自然是很贵价的了?”
萧宪笑道:“如今我妹妹也变得小财迷了。以前从不听你说这话。”
东淑叹息道:“我以前只在深宅之中,哪里知道什么民间疾苦,比如若不是刚刚听了穆先生杜公公那些人的话,哪里会知道这藏玉瓷的来历,这必然得是经历过事儿的人才会知道原因。我若不是重生为人,又为了金银所困,自然也不会说这些了。”
萧宪心头一动,握住东淑的手道:“我宁肯你不知道这些,有哥哥在,以后也不会让你再为这些东西操心了。”
东淑笑道:“哥哥放心,我好歹还得了你一千两呢,一时半会儿的不至于为生计操心了。”
萧宪闻言嗤地笑了,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又提起这件?”
东淑道:“哼,不经过这件,还不知道哥哥多奸诈呢。”
萧宪大笑:“谁让你自己不敢开价,现在我想起你那会儿畏畏缩缩的样子,还觉着好笑呢。”
“你、你还笑我!”东淑羞恼的上来拧他的嘴,萧宪才忙举手投降。
不多会儿到了书院街口,萧宪下地,又扶着东淑跳了下来。
虽然是冬月,街上的人依旧不少,熙熙攘攘的,兄妹两从街头而行,萧宪且走且给东淑指点,说哪一家的瓷器好,哪一家玉最真,哪一家的字画出色等等,东淑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走了半条街,也没看到什么令东淑眼前一亮的,人却累了。
萧宪见状,便陪着她到就近的字画店里歇息。
那字画店的老板自然也是认得萧宪的,急忙命人泡上好的香茶过来,亲自奉上。
萧宪捧了一杯给东淑,随口问那掌柜道:“近来可有什么好砚台吗?”
那老板忙道:“回大人,有青州来的红丝砚,品质极好……”见萧宪似乎不感兴趣,便道:“还新来的几支湖笔,也是不错的。”
东淑在旁边听了却道:“在哪里,给我看看。”
老板见她是跟萧宪一起来的,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捧了来给东淑过目,又笑道:“这红丝砚是不错的,之前李尚书大人也来要了几块。”
东淑正在打量,闻言问道:“是兵部李尚书吗?”
老板眉飞色舞道:“可不正是那位李大人,他可是很识货的,还有咱们的宣纸湖笔,他也最爱……”
萧宪在旁听了,便道:“难道他爱的就都是好的?我看未见的。”
掌柜听了这话,才不敢吱声了。
东淑抿嘴一笑,瞧着的确还不错,便道:“我要一块红丝砚……”
萧宪诧异道:“家里有不缺,怎么特特的要买这个?你若想要,我回头给你一些上好的就是了,内贡的也有呢。”
东淑道:“不是我用,是给明值的。”
萧宪一怔,继而笑道:“这个更方便了,我给他就是了。”
东淑道:“哥哥虽然是好意,不过还得我买了才算是我的心意,别看那孩子年纪小,他的心可灵呢,谁对他好他都知道,若受了一点冷落他也默默地存在心里,怪叫人心疼的。”
萧宪见她这样样,便也特意又帮着选了两样儿,叫掌柜的都包起来,却不用东淑给钱,只按照老规矩记在他的名下,月底叫管家一并来算。
那掌柜毕恭毕敬的把东西包扎妥当,命殿内的小二取了亲自送到萧府去。
于是出了店铺,萧宪说道:“嗯,得了些笔墨纸砚,总算没有白出来一趟。不过你只管买这些,自个儿却没添些东西,……我记得前头有些小玩器,好歹买点儿回去耍。”
东淑笑道:“我实在乏了,改天再来罢了。”
萧宪知道她这身子的体质毕竟是弱的,也不敢十分劳累了,于是就陪着她缓缓地往回走,又关切的说道:“乏的很?饿不饿?有一家务观楼就在前头,做的东西倒是干净可口,不如过去坐一坐,吃了中饭再回去?”
东淑便答应了。
于是出了街口,乘车到了务观楼,伙计忙迎了请上二楼。
这雅间里放着炭炉,暖意融融,花架上搁着一盆开的正好的茶花,十分雅致,伙计又帮把窗户开了半扇透气儿。
萧宪点了几样东淑爱吃的,不多时候饭菜便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两人才吃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响,隐约听人说道:“烫好酒,赶紧送来!别耽误了爷们的正事。”
只听到开门的声音,以及门扇轰然又拍上的响动,萧宪皱眉:“这是些什么人,吵吵嚷嚷的。”
虽然是隔着房间的,但那些人嗓门极高,说话也并不避忌,这边听来竟很是清楚。
其中一人道:“眼见年下了,人家都是回京过年,偏我们这样倒霉,竟还要千里迢迢去那极冷的地方。”
另一个道:“谁叫兵部最近不讨喜呢。现在有差事做就不错了,难道像是之前卢副将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硬是给打了一顿革了官职,又跟谁说理去。”
“说起这件事我也可气,就因为对方是皇后娘娘家的人,李尚书都不能保全卢副将……这才是开始,再往下还指不定怎么样呢。总不能把兵部都翻了天吧。”
东淑跟萧宪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兵部的人,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筷子都放下了,只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