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霜脚下踏风,赶往通向坠月峰山居的小路。
没过多久,就见到路听琴缓慢的身影。
他想起嵇鹤的劝告,身形一顿,远远缀在后面。
路听琴像是走累了,单手抱着两只崽子,倚靠在一棵树上,目光淡淡,看向摇曳的草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霜心生忧虑。
秋日寒凉,下午日光渐暗,路听琴大病未愈,在外面久累,终是不好。
他怕惊扰了路听琴,尽可能放轻呼吸,站在林木中,不知自己应该上前,还是就此离去。
路听琴盯了会草叶,忽然开口。
“我已说过,会用心待她,你大可放心。”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重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走到路中,隔着蜿蜒曲折的一段小路,望向尽头倚着树的路听琴。
路听琴的斗篷里一拱一拱,露出个黑猫脑袋。
不苟言笑的仙人任由黑猫闹腾,抬起一根纤长净白的手指,点上猫额头。黑猫登时眯起眼,主动蹭着他的手指。路听琴嘴角翘起一点弧度,清风化雪,寒意顿消。
“你还有什么事?”路听琴逗弄了一会猫,对重霜抬起眼皮。
这一眼,又是收敛了所有柔和,冬回大地,重新冰封。
重霜酸涩,低下视线不愿多看。
他只见过路听琴阴郁而冰冷的面容,在旁边跟了大半天,才发现路听琴不是不笑,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展现。
路听琴短暂的微笑对着猫晃动的尾巴,对着幼兽粉嫩的脚爪,对着拂过眉眼的风……
从来不会对着他。
“师尊,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呢喃道,吐出心中盘桓已久的疑问。
一个从很早之前,在他还是孩童时便诞生的困惑,左思右想,不曾明晰。
是他沾着污泥的手,在粗布衣裳上擦得不够干净,脏了仙人的眼;是他见识浅陋,进了山,笑声太亮,惊了林中的鸟;还是他粗笨无知,学了太久的字,才看懂书上的文,让路听琴等了太久,等到失去耐心……
如果他当真是个杂种、随时会嗜血发疯的半妖。路听琴憎恶他、试验他、杀死他,都是应当的。
如果是为了他好,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做错了哪一步,让仙人对他阴郁冷漠,再不愿分给他,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柔和?
重霜埋着头,不想让眼眶的涩意显露。话一出口,便停不下来,不住回想着遇见路听琴前后,自己做的每一件事。
“师尊帮我缝的衣裳,我一直留着,不敢穿……是因为没守好,让师尊心冷了吗?那个木盒是我捡来的,仔细打磨晾晒洗过了,绝没有不敬的意思……”
重霜的声音太轻,只比气音大一点。
路听琴心情复杂地看向少年。
他不知道重霜指的是什么,但跟重霜有关的木盒子,他倒是见过一个。
那是在穿来后第一夜的睡梦里,他朦朦胧胧见到衣衫褴褛的小孩在被追打下,牢牢护着一个木盒。原来那个木盒和坠月仙尊有关?
重霜在问……之前坠月仙尊为什么对他不好?
路听琴垂下眼帘。他可以对重霜解释试验与龙骨,但唯独这个,解释不了。
这是坠月仙尊和重霜的事了。
纵有千百般阴差阳错,也仅是桂花树下梦一场。
“你……好好留着吧。”路听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衣袖一展,忍着酸软的感觉,逃也似的,稳稳搂着两只崽子,往山居小院里走。
这问题,他着实应付不了。只想快点进到山居小院里,关门趴上床,抱着被子摸猫。
黑猫好像探知到他的心情,喵地一声,钻出路听琴的斗篷,踏着他的手臂,一跃而下。
它轻巧地落到一片落叶上,脑袋蹭蹭路听琴的腿,消失到林中。
路听琴心凉凉。
“嘤!”路听琴的斗篷里传来细而愤怒的嚎叫。幼兽气哼哼叫了一通,在他怀里打了个滚,脸蛋埋到他的胸前。
路听琴搂着怀里热烘烘的小嫩芽,在秋日林中,找到一丝真正属于他的快乐。
不是依托于坠月仙尊,而是完全因为他的。
路听琴心情轻快几分,走了两步,略一侧头,看到重霜仍站在身后,笑意渐淡。
“没有其他要问的,就回吧。”
重霜的脚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从唇缝里挤出声音。
“师尊,我可否不走?”
林木萧瑟,日光渐弱。
下午的森林,热意点点消散,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鸣,拉出嘶哑的长音。天青色练功服的少年目光黯淡,眼中血丝遍布。
像只长歪了的小树枝,本该青葱如松柏,枝杈尽头却枯萎灰暗。
路听琴拢了拢斗篷。臂弯中奶橘柔软的热度,驱散他泛起的寒意。
“不行。你留下来,再跟我吵一架吗?”
重霜跟在后面,低声应道。“弟子不敢。”
他不会再和路听琴争执了,只愿有一个机会,能看清迷雾笼罩中仰视了七年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回头别忘记去跟你师伯们,为之前的态度道一声歉。”
这句不敢听着还诚心一点。路听琴想起了静心台上,重霜那一串气死人的师尊师伯说的是,提醒道。
“人龙混血的事,你想通了?”
路听琴问,重霜要是接受,他就拿回那截龙骨。
重霜眉宇间笼罩着不散的阴郁,垂着头不出声。
路听琴等了等,耐心渐消,淡漠道。“那就走,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重霜咬着嘴唇,薄唇被他不断咬破,再度涌出血来,滴落地面。
路听琴拂袖转身,走向小路尽头。
白墙青瓦的山居院子,坐落在秋色的树影里。桂花树的残花已落尽,四野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