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人并不是没有发动战争的能力,但庞人已经失去了发动战争的勇气。
生于忧患者,死于安乐。
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远见,而是因为忧患时的日子太苦,一旦得到了安乐,就再也不愿冒着重归忧患的风险,去改变现状。
为国人者如此,为王者亦如此。
所以柳侯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国中的危机,却迟迟没有壮士断腕孤注一掷。
外有大国虎视眈眈,内有因为大战荒废农事的国人在饥寒交迫边缘苦苦挣扎,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柳侯也只能选择了这样的发展道路。
等庞国一步步走上歧途,柳侯想要制止这一切时,却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也丧失了国人愿意随她断腕的信心。
民众多愚昧,有些人不但走一步看不到第二步,甚至都不知道第一步是怎么走出去的,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看不见影子的事情效死呢
而这时,身怀预言的王女降生,让一切有了转机。
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预示,在已经不再年轻的柳侯耳边低诉
就将这一切先放下吧,将这件事交给你的继任者。
“你的女儿,无惧任何战争。”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和国中诸多势力周旋,一边费尽心思地消除预言会给女儿带来的危机。
她借由殷人和儿子敲打女儿,使她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又利用庞人对殷人的提防,通过“祖制”的游戏规则,提升女儿在庞人中的威望和支持。
她刻意不给王女让各方最忌惮的军权,亲自把持着王师和将军之位,竭力让一切保持现状,不至于恶化到更坏的地方去。
如今,一切到了该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柳侯虚弱地躺在厚重皮毛堆砌起的软垫上,听着殿外众人的争执,明明是如此急迫的局面,她却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动静,直到听到母嫘的尖叫和宗伯麓的干呕,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该汗流浃背的夏天,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用尚能动弹的手搓弄着掌下的毛皮,靠这种毫无声响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兴奋。
持王钺者,必须能杀人。
杀人,并不只是杀犯了罪的人。
到了国家危机存亡之时,手握“国之重器”的人,必须要有披荆斩棘、在血肉中杀出一条生路的能力。
仁义在这个世道根本不能填饱肚子,弱肉强食才是不变的真理。
她的继承人不需要用纺锤束缚住双手,也不能被盐池的繁荣假象禁锢住自己的脚步。
她要用斧钺在进退维谷中开出一条道路,向这个世界发出主宰者的咆哮。
此时此刻,手持斧钺的阿好,在庞宫之中,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凤鸣。
“王,王女,御官长是军中重要的统领,怎能说杀就杀了”
母嫘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硬撑起王女面前长辈与公卿的威仪,控诉着她的“武断”。
“敢在母柳寝殿前挥动武器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阿好慢条斯理地说,“在殷国,面见国君者不可佩戴武器,否则以谋刺论罪。柳侯宽厚,所以我庞中将领有赐兵者可配带兵器入内,但这兵器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的”
她的目光从其他佩戴着兵刃的族长与武将身上扫过,那凤眸中的冷意,仿佛像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用柳侯赏赐的兵器来对付保护柳侯的王卫,视同犯上作乱,我作为执钺者,为何不能斩立决”
此言一出,原本带着武器入宫理直气壮的武官们纷纷气弱,闪避起王女的目光,却悄悄用手势和眼色示意其他人继续今日的目的。
王女杀人立威,他们虽然被震慑住了,心中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所以才要虚张声势。
不但庞人自己这么想,殷人也这么想。
所以贞人玖犹豫了一下后,实在不愿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如果将军是觉得我们去求见柳侯是以下犯上,那不如让王子进去见柳侯一面,探望下她的身体情况子期身为王子,又是您的弟弟,探望自己的母亲与国君,无论于公于私,都不算冒犯吧”
贞人玖不敢和其他庞人一样喊“王女”,而是以将军称谓,生怕自己言行一个不对,对方以此为借口把他也砍了。
说子期,子期就到了。
他被殷人三催四请的叫过来,刚到了殿前,就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吓得根本不敢上前,还是那群殷人眼中已经现出了狠厉之色,才壮着胆子绕过那具尸体,向持着王钺的姐姐行礼。
阿好受了他这一礼,却没有正视殷人的建议,而是手持着王钺,亲自守在了柳侯的门口。
“我现在拿着的是母柳的王钺,就要遵从母柳的命令。母柳拒绝见客,无论是谁,哪怕是我自己,也不可踏入殿门一步。”
阿好看着面有不甘的诸位臣公,冷然道“为王者如果不能令行禁止,以后说话还有谁听,又如何维护身为国君的尊严”
子期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撺掇自己到这里来是干什么,忍不住在心里将挖坑的殷人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下定决心绝不轻易开口,受人摆布。
然而他不是他不要屈服殷人,是殷人不想放过他。
贞人玖自子期从他物色的女人那逃离就对他极其不满,这些殷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位小王子已经长大了,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不能重新将他控制住,等他再大一点,恐怕更不会听他们的话了。
要让王子倒向他们,就要让他四面树敌,造成只能依靠他们的局面,怎么可能纵容他此时抽身不理
“可如果柳侯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呢”
有些质疑,身为庞人的臣公不好提出,殷人们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仅仅是王钺不能说明什么,怀桑一直偏爱您,将王钺借给您用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他说出了大部分人的疑虑。
“若是柳侯病重不能自理,有人趁机弄权,假借王命,通过这种阴险无耻的手段夺到了军权,那岂不是庞国的大祸”
“放肆,将军是王女,又是嫡长,本就是庞的继承人,何须弄虚作假”
女羽在一旁听到这人同时污蔑了王女和父亲,怒火中烧,恨不得学王女一样拔剑了。
“话不能这么说,柳侯没有留下任何旨意,这种猜测完全有可能发生。”
从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母嫘果断的抓住机会,顺势帮腔“庞是殷的诸侯国,国君继位必须得到王都的承认才能名正言顺,柳一日没有为您请封储君之位、王都一日没有对您册封,您就算不得国君,所以这位殷史的疑虑完全合情合理,他身为王都在庞的使者,必须要向王都禀报庞国真实的情况啊。”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为了正统,却完全是意有所指着阿好得位不正。
“众所周知,我只效忠于柳侯,哪怕是王女的命令,我也不必遵从,不存在我借出王钺和令旗的情况。”
怀桑紧紧盯着姐姐嫘的眼睛,似是解释,又似是劝说她不要再多说,“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自然应该知道,自我十五岁进入王位开始,我就从未违抗过任何柳侯的命令,更没有假传过任何虚假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