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晨曦普照,周身和暖。
三四十把折成两半的杆子堆在青石牙子边缘。
谢六好把新断的枪杆丢在一边唠叨“这日子过的真快,眨眼功夫就到了这一天了”
这新换的枪杆子,可不是一般材料所制,它是重器朔杆,是由硬木做底外束竹片,用扎实的棉线逐圈捆了,再用油泡透,最后才上葛布一层一层涂胶,等到干透再上涂胶反复制之,那枪杆便扎实无比,动作间有铁器质感。
不然怎么办小仙姑就是个怪物,挨打没几日人家便会内气外放了,不是不让还手么,反正有弹性的白蜡杆子碰到她就断了。
大家伙没办法,才换了,然而就这挨了不到半天,照旧是个断也不知道小仙姑用的什么招式,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反正只要杆身触到她,她就能找到巧妙的地方,伸手轻轻一掐,那杆便轻松从中间断了。
第一次断槊杆,见识多广的辛伯都被她吓得一跳这样的天份,又谁能想到竟然是一位后宅小妇人呢。
相处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总算互相知道了根底,隐瞒的东西太多,谢六好他们早就虱子多了不痒,爱咋地就咋地吧
听到谢六好的叹息,七茜儿就摸摸自己的脖子哼了一声道“怎么打我没打够”
谢六好对她又是佩服又是畏惧,也理解她语气不好的原由,看那些废杆子便知了,这么多天不让人家还手,可见内心有多么窝火。
他讪讪的笑笑道“您瞧您说的,哪敢啊就我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儿,都不够您一下嘎嘣儿的”
他就纳了闷了,她怎么这样喜欢捏东西呢
七茜儿心情不好,辛伯也不好。
他坐在高处,眼睛看着远方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一叠白色的报丧帖子就放在他的身边,怕风吹走,就用石头压着足有一筷子那么高。
两三日以来老人家一直郁郁,他算是燕京周围五百里,百泉山辈分很大的大长辈了,丐帮弟子不得上席只能讨吃。
如此,多少功家的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们出生,他就笑眯眯的去讨一碗喜面,满月他去蹭一碗热汤,他带着小丐路过人家门口,看着他们蹒跚学步最后顶天立地这一张张的不是纸啊,这是命
年纪大了心肠便柔软。有人爱端着隐世不出那是人家的事,丐门从来就在俗世凡尘当中,他就是难受。
他老头子要饭要到那些孩子的门上,那些晚辈儿性情爽朗,什么时候不是满接满待,哪家也没少了他一壶好酒,有时候高兴了,爷几个还会席地而坐大口喝酒说古论今,他高兴了指点几下,他们就相互切磋,好不快哉
他庞图进京与朝廷为敌,就坑苦了百泉山一脉功家。现在好了,百泉一脉又断了多少门
周无咎与谢六好互相看看,便一起便走到岩石下施礼道“辛爷爷,咱们这就走了。”
辛伯猛然惊醒,低头看看,啊了一声,便抱着那叠白贴蹦下石头道“哎呦这就走了啊,这几日苦了你们了,你看,断了你们武库这般多的枪杆,回头你们如何跟上峰交待啊”
七茜儿闻言微惊,看着谢六好他们道“竟是这样那我给你们一些银钱吧,不要带累你们”
周无咎闻言便笑了起来,连连摆手道“老前辈,小仙姑千万不要这样想”他指指谢六好道“这家伙,家里排行老六,他大哥叫谢一好,不知前辈可知他”
谢六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老丐辛伯闻言,一直郁郁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就说你这娃子名儿怪熟悉,原来是北部执令的亲弟呢”
谢六好脸上涨红,先是对辛伯施礼“给家里丢人了多谢前辈多日指点,不怕您笑话我打小身体不好,家里便没有像哥哥们那般管束着,现在挂的这个小令,还是看我哥哥面儿旁人故意输给我来的。如果没有遇到秋善人,还有您,还有小仙姑”
他转身与七茜儿深深施礼道“我与从前是不同了的。”
七茜儿难得没有讥讽的点点头“恩,看出来了。”
不怪她脾气不好,她丹田养了一团火,这是辛伯故意养的,不让宣泄不让还手,一直便等着那庞图呢。
这火气大,人便焦躁。
周无咎与谢六好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笑了起来抱拳说“也算是一场奇缘,前辈仙姑放心,就是舍了这条命,你们的事情咱们定不会泄露分毫”
山下忽然传来这几天听惯的急促雀儿叫。
本来缓和的气氛,当下僵硬起来。
七茜儿与谢六好他们互相看看,便回避道一边的大树之上。
没多久,那边来了几个少年小丐,带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还有个头如下台阶般的三个小孩儿来至辛伯面前,举着白贴齐齐跪下。
妇人举着的江湖白贴特别简单,也不说是给谁的,也不说是谁死了,便是白色的一张折纸上写,百泉山盛门报丧几个字。
妇人忍泪道“辛爷爷,晚辈给您报丧来了,我家公公,还有我当家的昨儿都没了”
辛伯慢慢伸出手,接过两张白贴半天才道“你家小门小户,如何轮到你家去了,还是两个顶门的男人”
小妇人苦笑“不去的便是子孙昌盛也不会去,必须去的,便是只有两个男丁也得去”
她说完,从腰下解了个酒葫芦递给辛伯道“我家男人出门说,若他回不来,就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说四年前应允了,得了儿子送您一壶好酒呢”
辛伯接过酒葫芦,看着跪在一边才几岁的懵懂幼童,好半天才说“好老头子今日接了这壶酒,待他八岁你便送他来我身边做几年小丐吧,只要你不心疼,舍得”
妇人面上露出一丝坚毅,立刻抱过最小的孩子给辛伯磕头。
“我舍得”
辛伯伸出手摸下小孩儿的根骨,最后笑着安慰这妇人道“好好根骨不错长的也像他爹,你安心,熬上几年定然又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妇人脸上本绝望的神情慢慢放松,得到安慰的她总算露出一丝喜意来。
可惜老丐话没说完,边上一直没抬头的小姑娘就忽然说“我不是汉子,我也要来”
妇人怕触怒前辈,便慌张的拉了一下女儿道“你个姑娘,学这个作甚”
那姑娘却一把甩开母亲,膝行几步到了辛伯面前道“爷爷我要杀庞图您也收下我吧”
七茜儿站在石头后面看着那边的母子四人,心火只觉一阵膨胀,这样的孤儿寡妇,她已经看了不是一波了。
周无咎向来稳重,如今却也在边上憋火道“可惜已入九思堂明儿那杀才就过庆丰城”他一拳打在身边的石头上恨声道“分令命我等二人驻守城内,其余人等沿途监视总令主说,若有义士再来,就千万拦截,百泉山的人命就再不能添窟窿了”
谢六好也点点头“是啊真够了我家倒不是百泉的,可也真心佩服经历此事,天下有良心长脑子的人,必不敢小看百泉一脉,这次亏得百泉山义士们倾全力阻挡,不然凭是哪边的江湖人,指定就被朝廷看做一路了。
只可恨就都白死了,到底让那厮过了咱庆丰城,五百里地,几十条汉子淌血成河,挡不住庞图住步,你说玥贡山到底怎么想的从前遇到这样的事儿,老少爷们这么多条命抛了,为了名声计,那边山门肯定要调令回转,如何就这样狠心”
七茜儿没回头的应了一句“你们也说了,要有良心还得长脑子。”
那妇人又给辛伯磕了头,便带着三个孩儿下山去了。
七茜儿从大石头后面转出来,慢慢走到辛伯身边说“你这老头子不开窍,我约他上斗台不好吗”
辛伯拔开葫芦塞子,灌了一口辛辣滋味道“几十条命舍出去了,让他进了庆丰爷们们就白死了。”
七茜儿讥讽笑笑道“算计我”
辛伯苦笑“没办法啊,咱们的爷们儿都死光了啊,您给算么”
辛伯一次一次的让人送贴上山,又赶着的是这个点儿,便是算计七茜儿。
当初说好的,七茜儿也下民贴,正式约斗庞图,便是遵循朝廷律令。
可百泉山的功家要是放了庞图进了庆丰城,进了燕京,从此便站在朝廷对面。
山风吹过,被石头压着的白贴翻起边角。
七茜儿看看山下的庆丰城,内心忽然就生出一种明悟,其实,一切早就改变了。
从她想做一件善事开始,从她蹦到屋顶上开始,她便再也不是那个后宅妇人了。
看她半天不说话,谢六好便有些焦急的说“小仙姑,您莫担心,我二人给你发个毒誓,若是露了您的行迹,便让我等断子绝孙咱们就是九思堂的,不瞒你,从总令到下面,就恨不得有人阻了那庞图,您安心,便是您触犯了律令,顶多就是城墙应付一张通缉令,绝对不会有人去缉拿您的”
通缉令缉拿
这还不吓人么
七茜儿两腮肌肉抽动,好半天才慢慢伸出手道“给你算到了,帖子给我吧。”
辛伯一愣,抬头看她“什么帖子”
七茜儿无奈的指指地上的白贴道“这白贴,我接了”
一通山风吹过百泉山,各色抽出嫩芽的树叶使劲的摇曳着。
七茜儿抱着一叠丧帖慢慢往山下走,她一路都在想,我这是怎么了,忽然就从后宅变成了这样的女子,啊我终归是不安分,不洁净了啊
明日之后,怕是整个大梁城外都会挂上我的通缉令想一想明日我穿哪套衣裳好看呢
可她却没看到,身后远处的矮丘上,从老到小,三个爷们却对她抱拳深躬,一直送到没了她的身影。
“丐爷”
“恩”
“把小仙姑拖入江湖真的好么”
“她难道不是么从她被长辈灌顶开脉那一日起,她就注定是江湖人了”
这晚七茜儿才从磨房出来,便看到正堂门口的台阶上,一副小巧的钢片臂甲上,放着一副眉心有三片榆树叶的白色面具。
三月初二,燕京周围五百里镖行倾巢出动,彩马一列十五批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