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撑着身子费劲地起身,将破烂脏污的衣衫除去,擦洗之后熟练地给自己上药。
她身上有十多道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数不清的淤血,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有些伤口极深,似乎已经处理过甚至开始愈合了,但又再次崩裂。
这些伤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别说行动,就是命也早就没了,但沈约还能给自己上药。包扎的过程一声不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起伏。
包扎梳洗过后,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头发梳理整齐,污渍不见,镜中的女子虽然疲倦,但依旧目光如炬,清隽神朗。
唐见微准备的衣衫很舒服,轻透柔软,穿在身上对伤口相当友好,而且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香味很熟悉,以前唐府惯用的香薰便是类似的香气。
沈约摸着自己的脸。
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会让阿净更习惯一些了。
轻轻地坐到唐观秋的身边,唐观秋感受到她的举动,立即睁开眼睛。
大大的眼睛往上看,好奇地看着沈约,根本就没睡。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沈约和她一块儿趴着。
唐观秋摇了摇头“我认识你。”
沈约温柔地笑着,眉眼舒展,深深地叹了一息,眼泪顺着脸庞滑落在枕头上。
沈约的指尖在唐观秋的脸庞上轻柔地抚摸着,就像是在欣赏绝世珍宝,声音沙哑道
“这么久了,没能在你身边你受了伤我也没能照顾,你可有怨恨过我”
唐观秋若有所思,似乎有些没太懂她的话,但还是摇了摇头。
沈约凝神瞧着她的所有细节,有些地方有点儿陌生,而有些习惯却是从小到大都没变的,是沈约最熟悉的模样。
“我一定会治好你。”
沈约摸着她的脑袋,给她唱着儿歌,唐观秋听着听着真的困了,渐渐进入梦乡。
沈约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之后,无声地起床去开门。
唐见微在屋外已经等了很久了。
“吃点儿”唐见微目光落在院中的木桌上。
“好。”
沈约也不客气,她已经有三日没吃过任何食物,看到唐见微准备的米饭和爆炒羊肉,这都是她曾经非常喜欢的菜色,立即胃口大开,端起饭碗速速进食。
唐见微坐在她对面,看到她这张清洗过后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回忆起沈府高高悬挂的明旌和刺眼的灵柩,依旧觉得不太真切。
童少悬烫了一壶酒过来,为沈约倒上。
沈约道了一声谢“这位便是童娘子阿慎的夫人”
唐见微“嗯”了一声“看来在你死后博陵的大小事,你已经了如指掌。”
“死后”这个词听起来有些讽刺,但她的确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销声匿迹。
沈约将饭菜扫完之后,喝了一口热酒,总算是恢复了些精神。
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整个东院静谧无声,沈约将声音放得极低,仿佛怕被藏在黑夜之中的小鬼探听了消息。
“在一年半前,我的确是死了。不仅对你们而言我已经不在人世,对整个大苍而言我都已经是个死人。”
沈约说起从鬼门关爬回来,生死一瞬的那些事儿,已经很淡然,就像在说旁人的小事。
三年半前,绥川战事再次吃紧,小小胡族在边境作乱了数年,无数物资兵力推到前线,不多时便消耗殆尽,却一直无法将这胡族彻底歼灭。
解决了北方的动乱之后,沈约刚刚班师回朝,没休息几日,天子就把她召入戍苑,让她去绥川一探究竟。
沈约领了天子之命前往绥川前线,直接接下了绥川刺史的兵权,边境一切都由她掌管。
沈约领命到绥川,除了带兵灭敌之外,天子还交给她一项十分重要的事情。
“让你暗中调查绥川军资之事”唐见微立即联想到了。
“不错。天子已经怀疑绥川刺史在前线贪没军资藏兵压粮,企图谋反。”沈约说,“我到了绥川十分小心谨慎,每每调查都非常隐蔽,但到底还是遭了算计。”
那日沈约出兵退敌,却在出发不多时陷入埋伏,三万大军连同她一起被困定风峡谷,巨石滚落万箭齐发,是她的忠兵用身体将她护住,这才保了她一命。
行军路线很隐秘,除了自己人,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当时沈约就明白她是被己方人谋害。
她的副将身材与她相当,为了保她,副将在她昏迷之时与她换了铠甲,冒充她的身份,就为了能将她保住。
待沈约醒来时,已经身处乱葬坑之中。
周身全都是尸首,所有的脸她都认识,是追随她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姐妹。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着已经被调换,脸也被各种污渍抹得乱七八糟,便想到了有可能是副将为她挡下一命,甚至是托了旁人枭首假冒她的身份,以迷惑贼人,沈约才得以躲过一劫。
无数的泥土从天而降,将乱葬坑中无数的尸体掩埋,想要将真相永远埋藏于地底。
她不能动弹,不能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她憋着一口气,直到乱葬坑被填埋,贼人离去之后,她才开始向上挖。
手中只有一把破戟,在黑暗中不断地往上挣。
这种事换作旁人恐怕完全不敢想也不可能做到,可是她是沈约,她不是别人,她能行。
她的妻子还在博陵等着她。
阿净在等着她阿净还在日夜盼着她回来
沈约不怕死,但她怕妻子的眼泪。
她跟阿净约定过,一定会平安地从绥川回去。
等这次完成天命,她便会向天子情愿,解甲归田,以后只全心全意地陪在阿净身边,不让她再心惊胆战地孤独度日。
她是这样承诺过阿净的,她从未对阿净说过谎,也从未让她失望过。
一寸一寸地挖出了乱葬坑,沈约挣脱了地狱的枷锁,回到人间
她要回到博陵,将绥川刺史孙允的恶行全部抖露
但绥川距离京师何其遥远,仅仅在绥川就有无数孙允的耳目,更别说还有埋伏在暗中尚未露面的势力。
此事牵连极广,她不可被发现,不能走官道,只能在山野中穿行。
东躲西藏靠着步行和偶尔借路的马车、驴车,一点点地往博陵去。
日日夜夜,只要她还清醒着,就未停下翻山越岭的脚步。
可绥川距离京城实在太远,沈约已经有些记不得日子了。
西北风大低温,天寒地冻之时,身受重伤的沈约一直都没能痊愈。
她躺在颠簸的驴车之后昏昏沉沉,看着漫天风雪,仿佛看见了唐观秋的笑容。
阿净,听到我的死讯之时,你在想什么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谁在你身边
你还在等着我吗
沈约闭上眼,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睫毛、双唇上
彻骨的寒冷让她浑身麻痹,麻痹过后,她竟感受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温暖。
像是唐观秋的笑眼,她的怀抱,她的每个字每句话,烫在沈约的生命之中,永远都无法磨灭的爱。
对唐观秋的不舍,是支撑沈约一次次突破极限的支柱。
当她终于回到博陵之时,并没有马上回沈家,而是暗中打听沈家的情况,打听唐观秋的情况。
得到的答案让沈约不敢相信。
唐观秋已经不在博陵了,在沈约死讯传到博陵之时,唐观秋与家奴通奸,做了这等丑事自然被沈家扫地出门。
更有人说唐观秋疯了,疯疯癫癫的她无法自理,只能跟着远嫁的妹妹一起去了东南小县,之后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