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博陵贵女。”
唐见微顺着“博陵贵女”这四个字自嘲“可不么,礼乐射御书数,琴棋书画诗酒茶,扫遍博陵无敌手,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对了,你脑袋伸过来一点。”
“做什么要像砍鸡头一样一刀砍掉我的脑袋么”
“我闲的没事砍你脑袋干嘛童少悬,在你心里我除了砍鸡头就不能有点别的好事儿做”
“还能用斧子削人头发。”
说起这事儿,唐见微一个爆笑“我那不是被你气昏头了么。”
“被我”
“是啊,你那日过来冲我一顿喷,我不好跟你计较,刚好六嫂送上门来想要偷秘方,可不得摁着她好好撒撒气么。”
“你这都能怪到我头上”
“不怪你不怪你,救命之恩都无以为报呢,哪敢怪你。童四娘,童长思,阿念呐,小脑袋过来借我看看罢,看看合不合适。”
唐见微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事物,握在手里。
“什么合不合适”童少悬没看清那是什么玩意儿,但心中有了猜测,肯定是唐见微还有东西要送她
顶着着粉红色的小嫩脸,童少悬拽着被褥艰难地在床上蠕动着,兴奋地靠近唐见微。
童少悬头发散着,唐见微正好用那孔雀玉梳背将她把头发梳理整齐,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再将玉梳背稳稳地插在发髻之上。
“看。”唐见微拿来铜镜,“你喜欢吗”
在大苍女性饰物文化中,玉梳背是与簪、钗等发饰相媲美的妆饰。
这玉梳背所雕刻的一双孔雀相依相偎,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便会振翅高飞,十分精巧。
童少悬瞧着镜子里还未洗漱,却戴上了这么金贵发饰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喜欢啊这是你家里传下来的宝贝吧”
“是啊。是我耶娘给我准备的嫁妆之一,是一对儿的。”
唐见微将另外一把玉梳背拿出来,和童少悬发髻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两只孔雀的动作略有不同。
童少悬那把,前方的孔雀回望相视,而唐见微手里的这把,则是后方的孔雀靠近,颈首相缠。
“这是我阿娘当年的嫁妆,她们苏家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是高祖时期赏给她们家的,阿娘一直带在身边也不舍得用。你瞧,面儿上一点划痕磨损都没有。她曾经跟我说过,若他日遇到能够共度今生之人,就将此玉梳背赠予她”
唐见微柔荑细指从玉梳背上轻轻拂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轻轻地叹了一声。
童少悬自被子里钻了出来,从枕头下将她的翠羽簪拿了出来,唐见微的目光也被吸引。
“这翠羽簪也是一对,我自小就很喜欢它。我阿娘也说过,让我把她送给和我过一辈子的人”
其实阿娘这话还有后半句
“送给和你过一辈子,你最喜欢的人。”
唐见微来童府也有半年多了,一直以来两个人的相处都以嬉笑怒骂为主,极少谈论到真正成亲一事。
即便正月将到,对成亲之事依旧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如今机缘巧合交换了一双信物,忽然便有了一种真实感。
那层纱似乎渐渐被掀开,即将到来的羁绊清晰可见,“妻子”这两个字愈发鲜艳地呈现在眼前。
“你这支也断了啊。”唐见微将它拿过来,对着光仔细看着,“和你送我的这支断的地方差不多。你放心的话就给我,我帮你修补好,明日给你拿回来。”
童少悬凝视着唐见微的侧脸“嗯”了一声“那麻烦你了。”
唐见微对她莞尔。
“我能问你件事吗”童少悬揪着被角,刮自己的小下巴。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跟踪佘县令是么。”唐见微一猜就中,童少悬的确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我就是好奇,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不是不想说,只不过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即便说了也无济于事。”
“你在那个县令身上找证据”
“嗯,跟我耶娘去世一事有关。你应该也听说了户部度支司员外郎私盗军资,畏罪自杀的事情了吧”
童少悬点了点头“我是听说了,但是你阿耶这件事疑点重重。”
“哦你发现了什么疑点”
“你阿耶是户部支度司的二把手,专管中枢开支预算。据我所知,他牵扯进的是绥川前线的军资被贪没一案,对吗”
唐见微点头“正是”
“我想的是,唐公乃身为员外郎,且不说他有没有实权调度军资,就算是有,军资上前线之前都需户部、兵部和尚书省三方汇总核算,除非这三方狼狈为奸,大苍中枢形同摆件,不然的话凭借唐公一人,别说他官居六品,就是个一品大员也不可能人在博陵便将军资吞了。”
“你的意思是”
童少悬请她拿纸笔过来,唐见微兴冲冲地拿来,还搬来案几。
童少悬往前抻了抻,下半身还在床上,上半身悬在了案几之上,速速图了一个中枢的结构出来
“包括军资核查在内,所有重要物资的转移和发放,都需要至少三个机构共同监管,这就是三司检校。相信你身在博陵,又是员外郎之女,应该没少听此事。这是高祖立下来的规矩,便是为了杜绝贪腐,同时分散权力相互监管,如此一来也利于重权掌握在天子手中。”
唐见微点点头。
“唐公应该没少参加三司检校,对其中的严谨一定深有体会。掌握财政收支的户部官员最明白朝中的重臣想要在天子眼前贪没有多困难。而这回减截的还是最容易被发现,处罚力度最大的军资,绝对是一项极难完成又非常危险且不划算的事。而且他可是支度司的人,出了事一旦调查起来,他便是首当其冲。我相信任何人站身处唐公的位置,都知道此事如抱虎枕蛟,断不会飞蛾扑火,也没有能力独自坐赃。纵观大苍法典汇要,开国百年来,能够完成贪赃的多数为刺史、县令这些地方要员。他们或是增加地方赋敛,或是擅兴工役。盗用朝廷拨款和破用军库钱物之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因为是地方财物,要凑齐三司检校需要一定的时日,在此过程中赃款早就被转移,账也有时间重填,这才有了之后的御史台监察御史下派地方监察管制。但是地方官渎职现象依旧屡见不鲜,实在可恨。而绥川军资大案我也略有耳闻,数额之多牵连之广,绝对不是足不出京的京官能凭借一己之力能够做到的。”童少悬严肃道,
“你阿耶很有可能被卷入了党争,成为党争的受害者。”
很少看到童少悬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且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唐见微听得有些出神,立即将她所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童少悬,包括她阿耶到大理寺之前就已经亡故一事。
听完唐见微所言,童少悬似乎跟着她一块儿回到了唐家出事的那日,耶娘相继暴亡的恐惧,即便是她这个旁观者在此时听闻都有一种浑身发寒的惧意,完全无法想象唐见微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唐见微有些急切地问她“你所说的与我所想有些相同之处,也有我没想到的地方。所以以你所见,我阿耶一案究竟是”
童少悬握着笔,大眼睛之上一双秀眉紧拧,倒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我猜测,有能力贪没且暗中消化这么大数额军资的,必定是地方要员,这肯定跑不了。那绥川刺史恐怕不会干净。而且这事儿一定有朝中高官支持。我怀疑绥川战事涉及到两党互斗,角逐拉扯之下便有了牺牲品”
童少悬只是在客观分析,说到此处又觉得太过残忍。
对旁人而言这是政斗,可至亲之人死于非命是事实,童少悬若是继续说下去只怕是太过冷血。
唐见微却是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唐家便是牺牲品。我明白的。绥川刺史么此人从未到过博陵,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除了此人之外,我觉得这事儿我那个填房阿婆也脱不了干系。她和我二叔为了我阿翁的爵位,趁着我阿耶遇害暗中再害死我娘”
说到此事,唐见微双眼发狠“外人都道我娘是因为受不了我阿耶之死,悬梁自尽追随他去了,但我明白不是这样我耶娘感情的确深厚,但以我娘的性子,即便要追随我阿耶,也必定会先追查清楚阿耶之死的来龙去脉另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让我确定他们不会随意撒手人寰。因为”
唐见微忽然看向童少悬,方才眼眸中的恨意已然消散,变成了一片哀鸿
“因为,我阿娘怀孕了。”
“什么”这件事童少悬倒是没有想过。
“对,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很奇妙吧我都十七了,她还能再有身孕。耶娘感情一直都很好的,即便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依旧恩爱如初。我也很盼望着能够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好好疼爱。可惜没机会啦。”
童少悬心被唐见微低垂的眉眼揪着,隐隐作痛。
想要说上几句宽慰的话,却发现平日挤兑别人的时候才思泉涌,要说点好听话怎么就这么难。
幸好唐见微不是那种会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太久的人,她很快振作
“阿娘怀孕一事只有我们原嫡一家知道,旁人想要营造我阿娘自杀的假象,却没料到她有无数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说,杨氏和我二叔恐怕在其中也有所动作。我二叔与那金吾卫旅帅私交甚笃,莫非金吾卫也在党争之列”
两人略沉默了片刻,一时找不到更深入的思绪,童少悬便将现在所有的线索记录下来,唐见微再让她写上那个后脖子带疤的男人。
“你是觉得佘县令和这刀疤男人有可能与你耶娘之死有关”
很明显,童少悬有点不解,因为她不知道长公主在其中指点过唐见微,将她指向了夙县。
唐见微有些不太好开口。
若是将长公主的用意告诉童少悬,那便是明摆着告诉她长公主在利用童家作为掩护,让唐见微调查她耶娘一案。
任谁也不愿意成为一枚棋子吧
此事还是往后再谈为好。
唐见微便说“那刀疤男是博陵人士,我对所有与博陵有关的事情都很敏感。”
童少悬嘀咕了一句“你倒是未卜先知,知道会有博陵人出没。”
唐见微被她说得一愣,心里暗叫不妙。
没想到这小娘子这般聪颖,脑子转得忒快。
还在想着如何应对童少悬的问话,添补错漏,童少悬却很贴心地没继续这个话题,说起别的来。
唐见微感谢她的体贴,也对她这忽然展露的另一面很有兴趣
“你似乎对中枢的情况很了解,比我这个博陵人都懂。但你并没有在博陵住过多久的时间吧更没有入仕为官,你是如何知道的”
“各种史料和友人见闻啊,还有书院的先生也会说朝堂要闻,毕竟我们这些人都是要争贡生去博陵求仕的,对朝中之事越早了解越好。而且我自幼体弱,旁人能出去游历而我就只能待在家里看书。夙县这儿有的书我基本上都看完了。”
“只是看书就能拆解这么许多”
“数千年长河之中发生了无数大小事,若是将它们剖开了细细琢磨,便会发现许多事情都是本末相顺,不用身临其境,只要看透因果机理,便能触类旁通。”
童少悬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说来,发现唐见微瞧她瞧得有些入迷。
“你看什么”童少悬被她太过直接的注视弄得耳尖有些热。
“阿念,你有论道经邦之才,你是天生的将相之器”
“将相”童少悬被她太过认真的话弄得更不好意思,“我一介村姑哪有那本事,只不过纸上谈兵随口说说罢了”
“不,你有啊,你有的。”唐见微非常肯定,“从你帮我改造推车时我就确定了,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创造力之人。只要你养好身子勤奋力学,他日策名就列之时,一定会大放异彩”
童少悬听过不少称赞,可是像唐见微将她抬得这么高,夸得这么笃定的,还是第一次。
这番带着些崇拜的真心话,教她心窝里发热,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