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倒自称是我的叔叔,刚才我被那么多人羞辱时却视而不见。我不想跟他们争辩,把他们叫进城堡,只是想封住他们的口舌,让他们回去不要乱说,并且他们还欠蓝伯特一句感谢。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村庄外确实有巨蟒伤人,但不是他。”我轻挠着蓝伯特的下颚,他眯着眼,顺从地将蛇头放进我的掌心里,周围人看见后不由倒抽一口气,“他不是野兽,也没有被我驯服。救你们也不是我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们能感谢它,然后回去告诉镇上和村里的人,不要再来打扰他,以及尽量减少外出。如你们所见,那头巨蟒只是受伤,并没有死掉,贸然外出有丧命的危险。”
鸦雀无声。有人连连点头,保证再不会来这里;有人跟同伴交头接耳,半信半疑地望着我;还有人不客气地质问道“你怎么保证这头东西不会像那头巨蟒一样伤人”
“没有他,你们已经死了。”我淡淡地说。
“说不定是巨蟒们的阴谋,为了吃掉更多的人”说着说着,那人的声量弱了下去,显然,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好,罗莎,叔叔们相信你说的话,这头东西不会伤人。”中年男子说道,“你也要听叔叔一句劝,不要与野兽为伍,你控制不了它们。别说你,就连镇上最勇猛的男人都不敢打包票驯服一头野兽你还跟它那么亲近,跟玩火自焚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说“你们着急离开么不着急的话,天亮后再走吧。天亮后,一切都会揭晓。”
小时候,父亲曾跟我讲过几个童话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被诅咒的王子,有的王子变小鸟,有的王子变青蛙,还有的王子变成不能言语的大树,但最终的结局都是诅咒解除,人们立刻对王子改观,女孩幸运地嫁给王子,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哪怕他们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现实肯定不会像童话一样,人们的想法能在一瞬间改变。但还是那句话,我不愿把人们想得太坏。蓝伯特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现在恐惧蓝伯特,只是因为蓝伯特的长相过于骇人,如果清晨来临,蓝伯特变回人类的模样,他们应该就能对蓝伯特产生善意吧。
他做了英雄,不应该还被当成怪物恐惧。
这一晚,城堡外的大雪没停过。可能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外面的天空不再那么阴霾。雪粒沙沙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刚开始,村民们仿佛惊弓之鸟,一直挤在一起,有动静就会弓起身子,紧张地四处张望。但见蓝伯特和家具们始终没有伤害他们的征兆,渐渐地也就放松下来。茶壶太太不计前嫌地给他们倒了热茶。座钟“砰”地跳下来,两条细细的胳膊叉着腰,走到他们面前,长篇大论地教训他们,告诉他们偷东西不对。
这些人大多数都没读过书,座钟的言辞又长又啰嗦,还有些拗口,听得他们昏昏欲睡。座钟看见后,不满到极点,分针和时针紧紧地皱在一起。它蹦到塌鼻子老头旁边,命令他坐起来,演奏手风琴给这些人醒醒神。
塌鼻子老头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奏响手风琴,分明是欢快的旋律,却演奏得如泣如诉。
值得一提的是,有了音乐后,人们的神经果然松弛了许多。他们捧着热茶,伴随着音乐,听着座钟的絮叨。有个人可能是过于放松,没忍住反驳了座钟一句。下一秒,他的脸就白了,缩进毛毯里瑟瑟发抖,大概以为座钟会发狂吃掉他。周围人也恐慌地看向座钟,警惕它突然发动攻击。但是座钟只是冷哼了一声“就你话多。”
事实胜于雄辩,我说再多的话,也比不过他们亲身经历。这些人本性不坏,只是被钱财迷失了神智,再加上恐惧野兽的本能作祟,对蓝伯特表现出恶意很正常。
发现城堡里的家具对他们没有威胁后,这些人渐渐放开,有人好奇地拿起座钟,观察它的构造,气得座钟胳膊腿乱蹬。有人走到羽毛掸子的身边,夸它的声音美妙动听。羽毛掸子害羞地扫了扫地面。它的情人勺子叮叮当当地跑过来,猛地弹起把那人赶走。还有人跟菜刀讨论起厨艺。城堡内一直是菜刀掌厨,好久没见到活人,它兴奋得刀刃一直在渗唾沫。
可能知道天亮后,理性的蓝伯特就会出现,兽化的他特别依赖我,缠着我喂他吃的。我只好拿起一只烤鸡,周围人冷汗涔涔地看着他一口吞掉,并且没有吐骨头。
吃饱后,他享受地眯起眼,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巨爪指了指篮子里的毛线球。我看了看闹哄哄的村民,小声说“这样做会不会影响不好”
听见这话,他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不满,瞳孔却渐渐紧缩,喉结震动,发出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低吼声。
我只能硬着头皮陪他玩。
于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正在粗嗓门大咧咧聊天的老爷们儿,突然安静下来,转过头,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扔毛线球。那天晚上,只有我和蓝伯特两个人,玩玩扔球倒没什么,现在这么多人,真是太羞耻了。
我捂着脸,站在壁炉旁,用力把球抛出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飞扑出去,蓝伯特动作敏捷,毛线球还未落地时,就已接到球。还好,还好,他没像小狗一样叼过来,还有几分作为王子的自觉。他捡起球,闪电般瞬移到我的面前,递给我,朝高处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扔远一些。
我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扔向二楼。就这样一来一去,一来一去我们玩了很久,其他人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被迫发球。
不知玩了多久,直到我的手臂酸得抬不起来,他总算放过了我,趴在我的腿上愿意睡觉。看着他放松的圆形瞳孔,我突然想起幻境中,只有六七岁的他,若无其事地偷看那些在草坪上打闹的孩童。他刻意压抑的那些天性,全都加诸野兽身上了吗
和野兽的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不止是蓝伯特的本能那么简单。他更像是蓝伯特被禁止的冲动与情感幼时想跟同伴玩闹的天性、拯救所有人的英雄梦以及,炽热而直白的感情。
理性与情感,克制与冲动,冷漠与炽热,牺牲母亲时的绝情,拯救诋毁自己人们时的奋不顾身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性格能如此复杂,如此迷人。
不知不觉间,天色熹微,远处山脉渗出橘红色的光芒。大地逐渐被火红覆没,只有城堡上空仍然乌云密布,暗沉得吓人。大厅内响起轻微的鼾声,有人已经睡着。我也有些困倦,揉揉眼,打了个呵欠。
忽然,有人发出惊呼,震惊地望着我的腿上。我低头望去,只见一缕金光精灵般环绕在蓝伯特的身上,三角蛇头慢慢后缩,化为瘦削立体的脸庞,下颚的线条由圆润变得凌厉,鼻梁高高地隆起,蛇嘴变窄,唇瓣吸收了花瓣颜色般,呈现出淡粉色。亲眼见证他变回人类,简直就像目睹一个奇迹,若不是他的颈后、锁骨和手背还残留着黑鳞,我几乎要以为诅咒已经破除。
其他人跟我的反应差不多,面面相觑,均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
“我说过,天亮后一切都会揭晓。”我轻声说,“他救你们,并不是什么巨蟒的阴谋,而是因为他和你们一样,是人类。听我的话,回去吧,告诉镇上的人,最近不要出来,巨蟒还在外面游荡。这次他能救下你们,下次就不一定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有人放下毛毯和茶杯,扯着同伴转身离去。令我惊讶的是,更多的人选择留在原地,搓着双手,不知道要干什么。
我问他们“你们不走吗”
中年男子尴尬地说“你说过,我们还欠它他一句道歉。”
“大伙不是不讲理的人,分得清好坏,这个钟,那个壶,还有那个羽毛掸子对我们都挺好的,不说声谢谢实在过不去。”
说完,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着“谁先去”一分钟后,一个身材瘦弱,头发枯稻草般的雀斑少年站了出来“我先吧。”他挠挠头,走到我的身边,标标准准地向蓝伯特鞠了一躬,“我叔叔被巨蟒吃了领头的人一撺掇,我就来了。那个钟说得对,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我下次不会了,还有,谢谢他救了我。我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感谢最真诚,但我是真的谢谢他。”
有一就有二,中年男子也走过来,低声说道“要不是最近巨蟒作祟,收成不好,家中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也不会干这种强盗的勾当。谢谢这位救了我们,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劝说村民们。”
又一个人过来“不管他是人还是野兽,他救了我一命,就应该被感谢。”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没前几位那么惨,过来纯粹是因为无聊,想来看看这座城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差点死在这里,还被巨蟒吓尿了裤子,真是丢人。”
我没想到他们会真的道谢,愕然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丝庆幸,幸好我坚持原则,不愿把人们想得太坏,不然这一幕十有八九不会出现。
这时,从我的腿上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必客气。”我愣了愣,低下头,是蓝伯特醒了过来。尽管躺在我的腿上,他却身处王座般气势十足,语气沉稳“回去告诉镇上的人,那头巨蟒来历不明,极有可能是黑魔法制造。让他们待在家中不要外出,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同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村民们根本不敢质疑,连连点头,就差写下保证书了。
村民们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堡内都保持绝对的安静。最后,还是蓝伯特先打破寂静“扶我起来。”
恢复理性的他气场过于强大,有那么片刻,我不知怎么跟他正常地相处,愣愣地扶他坐起来。他皱皱眉,捶了捶大腿,责备般低声说道“少跟它玩乱七八糟的游戏。”
意识到他说的是扔球游戏,我脸上顿时一热,无言以对地点点头。
下巴忽然被抬起,他神情淡漠地注视着我,声线冷冽“为什么你跟它相处的时候,就那么温柔呢”他的面庞越来越近,呼吸也越来越近。我的心跳急促起来,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更重视你一些。
我刚要说话,他突然松开手,皱着眉扯开手上的绷带,只见那些被倒刺划伤的小伤口,全部散发出恶臭腐烂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