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江时的信是伴随着一个厚重的大包裹一起寄回来的。
包裹里全是余琨瑜精心准备的给婆家的年礼。
从贵重上讲,有国外进口的香水和手表。
从心意上说,有自己亲手做的护额,香囊,以及几双千层底的厚棉鞋。
还有她费了好些功夫走街串巷在金陵挑出来的能久放的点心和干粮。
年礼数量不多,重量也不重,却处处体贴件件周到。
最起码,在这份年礼上,江母和江老太太都挑不出什么大错来。
她们本还心怀疑虑,毕竟省城对她们来说太过遥远,大学生这个身份,对于她们这样几乎不识字的小脚妇女来讲,也太过高深。
余琨瑜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除了江时写回来的家书外,她自己也提笔写了一封问候信。
在信里,她言语用词斟酌再三,完全尊重了旧式教条下长大的老人们的思想。
管家一字一句念出来后,江母心里其实已经认可了这个儿媳妇了。
她本就性格温顺脾气软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瞒着江时先斩后奏为他娶了顾长英这么个媳妇,已经是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了。
而这两年,不论家里寄出去多少封通知、劝说、服软甚至是哀求的信,江时都不回。
态度冷硬的让人不理解。
江母早就已经内心惶惶,夜不能寐。
如今总算有了个结论出来,虽然算不得有多好,最起码也让她不再像以前那般提心吊胆。
说直白些,就算余琨瑜嚣张跋扈趾高气扬的,她也拿这个儿子自己娶的儿媳妇没法子。
而余琨瑜出乎意料的柔顺尊敬,反倒让她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欣喜感。
江时写回家的那封信里,除了满是字的信纸,还有两张照片。
是江时和余琨瑜的结婚照。
男人没有穿大红的旧式喜袍,也没有穿新式西服,而是身着挺拔的陆军军装,腰间还别了一把枪。
他的眉目依旧英挺,面容却不再稚嫩,满满的都是成熟男人的俊朗,唇畔弧度微扬,笑意浅浅。
站在他的女子弱质纤纤,矮了他几乎一个头,身上穿的是精致的西式婚纱,发髻挽在脑后,头上裹着白色的纱质花冠,长长垂至脚踝,细眉浓唇,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江老太太摩挲着这张婚纱照,已经看了一整天了。
说实话,单从这张照片上看,这对夫妻非常般配,哪怕是没有任何色彩的黑白质地,依然能从新人的神情姿态上看出他们的喜悦和亲昵。
更何况,这是时隔两年,江时寄回家的第一张照片。
江老太太看着看着,眼眶微微湿润,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江母在旁边叹口气“老太太”
“不论如何,不论老太爷怨我也好,外头的人说我无情无义也好,我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只要他过的好,能摆出个真心实意的笑脸来,还能为江家留下血脉传承香火,我这辈子就无悔无憾了。”
老太太揉揉眉心“哪怕九泉下去见老祖宗,也能挺直了胸膛有话可讲,而非像前几年一般,守着个空落落的没滋没味的大宅子,睡也睡不安稳”
是啊。
说句自私点的话,前几年,虽然媳妇是娶进来了,婚礼也大办了,族谱上也添了名姓。
然而江时却一直不肯归家。
摆出再大的阵仗给外头的人看,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
“说到底,你们江家是过的好了,是能摆出真心实意的笑脸了,还有血脉香火可以传承了,去见九泉之下的老祖宗也无悔无憾了,但是你们的额眼睛里还看不看得见别人别人过的再苦再痛,后半辈子直接毁了,你们也没有半点愧疚是不是”
思绪才发散到一半,却一下被生生遏制住。
因为耳旁忽然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语气里满是讥诮。
江老太太从照片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床上躺着的顾长英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就这么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们,眼睛里还带着让人心惊的怨恨。
她张了张嘴“长英”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
床上的女子撑着手慢悠悠地坐起来,神情冷漠,“反正我跟你们江家也不是一路人,你们母慈子孝的一丘之貉,嘴上说着愧疚说着抱歉,实际上还不知道是一群怎么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呢,这件事既然是你那个不要脸面的孙子做出来的,那你把他喊回来,我直接自己跟他和他那个小老婆谈就是了。”
江老太太连带着旁边的江母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怎么,这你们都不愿意”
江母被她凶狠的表情唬了一跳。
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但是长英,你是不是哪里不对中了邪了”
这并不是在骂人。
江母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觉得的。
在她的印象里,顾长英这个儿媳妇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八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平时在家也老老实实的,成日里不是窝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就是窝在屋子里做针线活。
不说别的,光她给江时做的鞋子和长衫,就满满垒了一个大柜子。
甚至连下人欺负她,她也是不敢吭声的。
若不是有一回被江母发现了好好教训了一顿,她现在怕是连饭都不一定能吃饱。
所以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听听她说的话,和以往比起来,简直可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包天尖酸刻薄了。
屋子里的长辈包括丫鬟们都有些发懵。
顾长英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符合原身的人设,却没道歉,而是冷哼一声“哪怕是个哑巴,呆在你们家守活寡两年多,还要被你们这么欺负,都要气的大骂了。怎么,我平时逆来顺受的不说话,你们就真当我是哑巴了是不是”
因为顾长英的沉默寡言和逆来顺受,江老太太其实一直都看不太上她。
所以向来不爱和这个孙媳妇说话,此刻哪怕被气着了,也还是敛着眉,老神在在一声不吭。
而江母嗫嚅片刻,大约是想不出该怎么回应,就又沉默下去。
“算了,看你们这样子也知道不会替别人做什么好事。也不用你们叫了,我自己写信跟他说,你们直接把那个江时的通信地址告诉我就行了。”
江母更加目瞪口呆“你自己写信”
“怎么着我现在连给我老丈夫写封信的资格都没有了”
“不是。”江母拧拧眉,十分纠结,“你连字都不识,要怎么写信”
“”
屋子寂静了片刻。
“这你不用管。”
床上的女子轻咳一声,“我这两年在家里守活寡,也没个人说话,只能自己看书练字,不说学了多少文化,信还是能自己写的。”
什么自学
江母听说过自学诗词自学四书五经甚至自学骑马射箭,就是没听说过自学认字的。
这是怎么办到的
要不是揪着胳膊还会疼,江母都要怀疑自己今天一整天都还是在梦中了。
然而没办法。
面对女子冷硬的面容和逼视的目光,自知理亏的江家只能答应她的要求,吩咐人把笔墨纸砚拿了来。
尽管江家百依百顺,顾长英这封信,最后还是折腾了整整三天才寄出去。
没办法,这个时候还用的是繁体字。
顾长英虽然能看懂,但不会写啊。
思来想去,她只好从江时的书房搬了本字典出来,一边查一边写。
还得注意措辞,不能太过现代太过白话,注意抬头格式以免被那些读过大学的“文化人”嘲笑了。
所以她最后改了又改,修了又修,明明只是写一封斥责喝令的信,却比当年参加征文比赛还费工夫。
好在年前邮局系统放假前,她总算是赶着把信给写好了。
胶安县离金陵说近不近,说远也不太远,好歹都是在苏南省内的。
一封贴了加急的信,不到三天也就寄到了。
邮差把信送上门时,余琨瑜还没下班。
而江时正在院子里研究枪械武器内部的发动装置。
摆在桌面上的这些图纸不是他从东北敌军手里偷来的那一份,而是他在法国的朋友费尽周折偷偷给他捎过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偷来的那一份级别要更高一些。
只是图纸不全,很多地方数值模糊,还需要自己一点点测试补上。
如今,江时闲赋在家的这段时间,成日里做的就是这些工作。
他认真想过了。
首先,被派到慕彭勃手底下隐姓埋名低声下气,他肯定是不会过的太好。
说不准到时候闹起来了还会被慕彭勃仗着人多势众直接弄死。
那他还不如自己捆着炸弹冲进敌军阵营里,能带走一个是一个了。
然而,随便找一个傻不拉几的只懂吃喝的大肚子军官,他估计也不会太高兴。
你要拿人家当挡箭牌做纵的傀儡,首先肯定是要阿谀奉承妖言惑众的吧
江时想象力一下自己油嘴滑舌溜须拍马的场景
算了算了何必呢。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趁这段时间,一个人在家清静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