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些个角儿们唱的好好的,怎么别处又上演了一场好戏?”红绒帘子被挑开,那人头上身上插满了珠簪玉器,一张脸上全是桃色油彩,好似被巷子口的醉汉们身上的酒气熏着了似得。
这就是被城内各家老爷少爷们追捧的名旦顾纤语,据说曾有书法家赠了幅字给他,“面似西娘轮回来,声如玉器倾银盘”。
霍大少曾经对此嗤之以鼻,甚至给它加了个横批,“妖魔鬼怪”,如今真的见着了,也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他的内心,“花里胡哨”。
这些内心腹诽仿佛被梨园的人精给“瞧见”了一般,等到一人对他低声解释了一下情况后,他便转头冲着霍湫席勾起“食童血盆”,道:“这位军爷可是霍将军?早就听闻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湫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接之际,他还未曾开口,就被对方抢了话头,“只是这嗓门儿着实清亮通透,若不是您生错了地儿,依顾某人之见,您才应该当这梨园名旦呢。”
霍湫席一听,全身的孔雀毛都竖起来了,这下九流的小戏子还敢嘲弄他?
他以也学着那血盆大口扬起了一个猖狂的笑,“多谢顾老板夸奖。霍某人这辈子没读过什么戏文,就读过个《霸王别姬》,那虞姬刚烈,是个英气的美人儿,顾老板就是靠它得的满堂喝彩,从而一戏成名的吧?我当时就在想,若是我成了这霸王,可能无福消受这等‘刚烈美人’啊。”
这声“美人儿”念得更“夜叉”似得,顾纤语也不恼,接下了他的羞辱,冲他娇滴滴的行了个礼,道:“您若想唱霸王,那顾某就算倾家荡产也得替您安排上啊,只是我们这儿动的都是真家伙,可别伤着‘霸王’娇贵的身子,毕竟这等英雄好汉,可还要上阵‘杀敌’呢!”
顾纤语声音刚正,但却带着一丝娇媚,这“霸王”给他硬生生掰扯成了“小媳妇儿”,“上阵杀敌”,听在霍湫席耳中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椒房之欢”。
“顾老板……”霍湫席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贺台一把捂住了嘴,只能发出些“唔唔”的响动,颇为不雅。
他一个眼神扫向了他,利的就像霸王的剑,他再用眼神逼得“林姬”自刎。
“林姬”却不怕死的凑近他说道:“都是些下九流的低等人,花钱来这儿也不过听戏子们一个曲儿,咱掷那彩头就是了,别惹事儿,啊。”
霍湫席看了看一旁眼中迸发出欲光的看客们,又看了看满身金饰简直庸俗的不得了的顾纤语,突然有些同情,这些唱戏的想生存下去也不容易,唱好了,满堂喝彩,皆大欢喜,唱不好,那恐怕连这戏园子也保不住了。
见他有偃旗息鼓的意思,林贺台冲顾纤语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顾老板,实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林某一定登门赔罪!”
“那怎么敢当呢?刚刚黎丫头都跟我说了,多亏了您给他们解了围,不然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呢,应该是我登门道谢才对。”
“好!那等顾老板下了戏,兄弟几个一起请您喝一杯,就当赔罪了!”说完他也不等顾纤语反对,就先携着霍湫席上了楼。
顾纤语揉了揉眉心,仔细想来,他也没得拒绝。若是这些有钱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能放他一天,他就能长寿好几年。
看客们见到心心念念的顾老板出来了,便不在闹了,安分的坐在位子上磕着瓜子儿,品着基本上没味儿的茶。
后台的人都勾好了脸,只等着顾纤语开戏。
台上,那贵妃在一列宫女的簇拥之下款步走来,身着华服,浓妆艳抹的像是从仕女图中踏出来的一般。
他摆弄着素白的袖子,嗓音已经蓄势待发,在刺着牡丹的折扇打开的一瞬间,顾老板开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1
第一个音儿起的好了,后头的自然好接,这是他教给徒弟们的,也就是这点,他一唱,便获得满堂彩,名满南京城。
就这样教了好多年,还是有人不懂,要么就是太虚,要么就是太低,总之,男的无嘹亮,女的无妩媚。
“杨贵妃”此时正坐在椅上,含笑看着婢女们呈上来的琼浆玉酿:“宫娥们敬酒。”小戏子们都不是初登台面,此时贵妃敬酒这段演的,倒也是幅佳境。
敬的什么酒
龙凤酒。
何为龙凤酒
乃是圣上与娘娘所饮之酒,名曰龙凤酒。
好,呈上来。
小宫女敬了龙凤酒,“乃是圣上与娘娘所饮之酒,名曰龙凤酒。”
裴力士领了太平酒,“满朝文武所做,名曰太平酒。”
高力士呈了通宵酒,“此酒也是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尔叫做通宵酒。”
玉环酒劲儿到啦,脂粉被酒气晕染,又熏了层红,她似那广寒宫的嫦娥娘娘,“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盼郎归啊,郎不顾。
那这郎不顾,可曾送了什么酒?
这圣上啊,可没送酒,甚至连个圣旨都没派过来,宁愿“独守空房”,也不愿来瞧瞧醉醺醺的美人儿,留下她暗自神伤。
“妾妃杨玉环接驾来迟,望万岁恕罪。”
她怨吗?自是怨的,不然也不会寻了那高力士来取乐,“我便来,来,来一本奏当今,卿家吓,管叫你官上加官职!”
她恨吗?自是恨的,不然也不会含着泪爆发出那幽怨的叹息,“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一出唱罢,二出未起。
他便迎了那满堂彩,贵妃还醉醺醺的等着人搀扶,便有铜钱不断往台上砸。
他笑着,唱着,迎着,接着,不断的顺着台下意。
看看啊,一个名旦到底有多少人喜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想当一只寂静的孔雀,在寂寞的黑暗中独自展开斑斓青羽,不教被人拔了去。
道具都撤下去了,他退往后台,来不及看守候的人几眼,就急匆匆的换了戏服,填了被酒气熏薄了的戏子妆。
三出戏的唱念做打即使是常年练功的人也得够呛,何况他还喝了点儿酒,后劲儿一直没下去。
当第三出戏落幕之时,他已经撑不疲惫的身子了,直接倒在了洒满彩票子和铜子儿的戏台上。
冷汗打透了李凤姐2的衣襟,替倦怠的美人儿卸了满脸油彩,全副武装上的阵,等三戏唱罢,却是连半面残妆也不得了。
他缓缓站起身,施了礼,在激烈的喝声中款步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