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地震所代表的警告精准传遍整片原野与森林,而作为灾难的开幕式,这场暴雨持续到深夜。
诺尔为给陆柳鎏挡岩石可算是伤得不轻。余震停止后他抖开身上石块,让下方空间的陆柳鎏安全出来便昏倒,侧头趴在一旁地上不省人事。
落石本身的重量不足以压垮他,然而叠加起来速度又快,难免蹭破他后颈处坚硬的外鳞。且为找回被兽人抓走的幼崽,他一天没进食有些脱力,如今淋着雨喘气,头脑昏沉沉的。
而面对昏厥的诺尔,陆柳鎏说到做到。
获救后他没乱跑乱跳,主动绕到诺尔下巴边紧紧挨着。卷毛吸太多水而增重,他会特地溜远才甩干,注意着不打扰诺尔。这陪伴老父亲嘘寒问暖的模样,俨然一位优秀的当代孝子。
诺尔遗憾错过了享受机会,他像是某些开关失灵脑袋混沌,时而发出沉闷的兽吟,时而语气飘飞地说着前不搭后的话,吐出喝醉般的呓语。
大部分都在回忆年幼时的过去,最开始流浪的波折历程,那些自以为遗忘和模糊的细节清晰得恍若昨日。高级野兽优于低级独一无二的特性——拥有完全的情感和系统的思维,这点在诺尔身上张彰显淋漓尽致。
“我······没有来得及告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诺尔很少有软弱的时候,多是转瞬即逝的零散瞬间,在占领兽人土地后过着一日复一日相似的生活,他亦极力克制不去触碰他的‘禁忌’主题,存放在未上锁的秘密盒中。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打开了盒子,他将会无法控制的脆弱浑噩。
“嗯?所以再也没有回去过吗。”
朦胧中听到有谁靠在耳畔轻语,诺尔失去平日的警戒,开始与那声音交谈起来。
他其实有想过再回家,如果那还算是他的家的话,但匆匆逃离时他需要面对的第一个致命拷问绊住了他脚步——食物。
品尝过鲜血的滋味,他无法再平静而自然的摘吃浆果树叶,常年食肉不足缺乏捕猎经验,他奈何不了大型猎物,因此低级野兽成为他的第一顿盛宴。面对血肉模糊的残骸,眼前反复闪回‘家人’难以置信的惧怕神情,他彻底放弃归家或停留的念想。
“然后你就在想,也许该去找真正的血亲?”
那个声音语调中充满兴味,引导着他莫名甘愿说下去。
想要找到雷克斯兽的族群轻而易举,哪里被各类野兽们避之而不及视为死亡之地,哪里就是雷克斯兽的领地。他怀着忐忑与丝丝期待的心情,踏入兽骨堆砌成边界的荒芜平原。
由于他身上残留贝内利兽的气味,未发育的体型又无比怪异,刚遇上同族时他就被那群雷克斯兽当成猎物围攻。幸亏那时的首领喊停攻击,在听闻他的来历后并未立即定夺他的去向,而是收留他一段时间。
仔细想来,那首领做的是正确的。
不出十多天,无法适应的他主动离开了平原。首领是唯一路过送别他的,警告他不必再尝试加入其它雷克斯兽的族群。
你已经是装在肉食野兽中的食草类。对方这么评价他的,却未曾提及他是否有适合的归处,一口咬死当年瘦小孱弱的他不会活到成年。
“所以你才躲藏在这,单独生活。”
躲藏。
多么讽刺的用词。
因为根源相异所以逃避,因为无法融入所以脱离,他认清自己的归宿在何处到底多重要?
如果他成功回归任意某个群体,他将找到配偶,诞下子嗣,以力量对决分据底盘,为自己划出一方天地。然后尽心尽力饲养配偶与后代,直至他衰老死去,被年轻的下一辈代替,蠕虫蛰伏的黑泥地中腐化分解。
这样的一生平凡得随处可见,又能套用在任何个体。
但是,并不孤独。
说起来,其实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了,他收留了只奇怪的幼崽。明明与强大不搭嘎,只会软趴趴的撒娇还总爱黏着他,却三番两次说出令他措手不及的话,反驳不了,违抗不了,牵动他的思绪影响他的判断。
“雨停之后,我们回去看看吧,怎么样?回一趟你的故乡。然后······去新的地方一起生活,真正想怎么,吃怎么玩,都没别人打扰烦恼的乐园。”
无人干涉的乐园?
听起来是十分引人遐想的美妙之事,至少会比一直挣扎在物种繁多势力杂乱的原野上惬意吧。可这次又是谁,会愿意陪伴他这个异类呢。
诺尔失焦的双目逐渐清明,他视野中模糊的‘白雾’在凝聚浓缩成实体,最终变成了蹲在眼前的小小阿帕卡幼兽。
双眼眯成弧形月牙,撅起的嘴末梢上勾像是露出了甜甜微笑,那一身干净的纯白是昏暗阴雨天中最耀眼明亮的色彩。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起去吃吃喝喝玩到老。”
怔愣许久诺尔才意识回笼。原来从始至终与他对话的声音是属于幼崽的,他瞬间觉得世界魔幻,机械抬起脑袋左右转。
环顾四周,只见经过一夜暴雨的摧|残,修理中的洞穴被七零八落的岩石堵塞,灰色天空降下蒙蒙细雨,这样的天气在这片常年温热的原野上尤为罕见。
视线重回乖巧伏地的幼崽,诺尔吭哧呼气说不出话。
陆柳鎏并不担心对方会将自己怎样,他照常死皮赖脸地挨上去脸贴脸,先蹭完一波表示孝顺再说。
“哈尼,你······”
诺尔被过于温暖的柔软躯体触碰,意外的同时不禁产生丝丝触动。只是他庞大的躯体仍旧乏力疲惫,力量远不及充沛时期的一半,起身都困难。
“看样子雨暂时不会停,这附近的野兽几乎要跑完了,你要是现在饿了的话我能去摘浆果咩、咳。”对诺尔撒娇发嗲习惯了,陆柳鎏一下子改不掉口癖,“你昨天晚上砸到了脊椎,最近几天最好不要乱来。”
如此可靠的话是从幼崽口中说出来的,放在昨天被臭骂之前诺尔绝对不信。
抖落满身水,陆柳鎏便当对方默认跑去草原。
他曾特地观察过,几处浆果丛长势矮位于灌木下方,成熟果实不仅不会被雨点打烂,还能保持新鲜度品尝起来更加可口。这种浆果诺尔也能吃,不过是真的只能‘塞牙缝’了。
穿梭在湿漉漉的矮灌木丛中,陆柳鎏用牙咬断宽大树叶,将摘下的红色浆果包裹在其中。最后他也用牙叼着运回去,一来一回嘿咻嘿咻跑好几趟,诺尔竟然被他喂了半饱。
等运输浆果的叶子扯烂四片后,诺尔终于看不下去,一爪子精准摁住又想离开的陆柳鎏。
“可以了,我已经饱了,伤很快就会好。”
年轻雷克斯兽的自愈能力极强,若非伤及内部骨骼,一天两天就能恢复如初。况且他实在不愿这么小的家伙为他跑前跑后,结果又遇上什么危险。
靠近点再看,诺尔发现为给他采摘浆果,幼崽下巴的几撮毛全都染成了深红,雨水冲刷洗淡后又渐变为橘黄,到处留下浅浅的粉色斑点。
记起幼崽对外貌的古怪自我要求,他看着看着莫名笑道。
“你都快变成粉红色的了。”
“粉红色的怎么了,粉红色的才好,那我就是独一无二的粉色阿帕卡兽了。”陆柳鎏说着用前蹄蹭去脸上汁液,甚是骄傲。
独一无二吗?
这其实是个很适合用来自欺欺人的词。但诺尔不得不承认,他的幼崽是最特别的。他原以为自己什么都掩饰得很好,谁料对方其实知道的清楚亦想得比他简单通透,完全没有低级野兽愚钝的影子。
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诺尔百思不得其解,他搜刮脑海各个角落,忽然抓住‘智兽’一词。
流浪时期他走访多个领地,曾从某个小族群的首领口中听说了智兽的存在。
它是一种不知来历起源的奇特生物,能是野兽中的任何品种,更确切的形容是‘能出现在任何野兽品种中’,智兽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拥有超乎想象的智慧,能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增长,乃至超越精于思考钻研的人类,知晓连人类都不曾听闻的真理。
据说两百年前,最早被发现的智兽辅佐过某位人类领主,帮助开拓土地建造武器,设计专门捕猎的陷阱。现在那里仍是最繁华的都城,由领主的子嗣掌管着。还有过智兽被兽人拉拢,次次完美避开天灾击溃外敌,成功剿杀高级野兽的历史事件。
智兽身为野兽中的一员,实在太了解野兽。它若与人类、兽人为伍,遭殃的会是整个野兽群体。所以大家谈及智兽,更多是忌惮憎恶的态度,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当然,这是站在几乎所有高级野兽的角度来看。低级野兽有时除了吃喝繁衍,根本傻傻分不清敌我。
说不定,这出生起就稀奇古怪的哈尼正是传说中的神秘‘智兽’。
真是尽给自己惹麻烦的东西。
烦死了,早知当初就该直接丢掉或不要捡回来。
诺尔内心啧啧嫌弃不已,沉重的躯体却突然侧身,趴着收拢前肢,将幼崽护在自己身下的安全空间里。
“现在起你给我好好呆着,不许再乱跑乱动。”
“哎?为什么?”陆柳鎏很不理解,他明明有充足的理由在各处走动了。
“没有为什么,我说让你待着就待着,总之就是不许乱跑。”
将嘴硬心软的诺尔话深度解读一番,陆柳鎏欣然同意。
他懂,他非常懂。
不就是不好意思直接说要他陪嘛,真是口嫌体正直的可爱暴娇老爸啊。
静听雨声淅沥,白色渺小的幼崽躲在火红巨兽的身边安然补眠。
这场来势反常的雨接连下了三天,在峡谷凹陷的底部积起一条河流,差点淹了诺尔父子俩。而原野上果真没再有低级野兽出没,诺尔都是跟着陆柳鎏吃浆果填肚,吃完又躲回结实的岩石下修养。
第四天清晨,他们终于迎来久违的太阳。
憋坏的陆柳鎏直奔草原,没忍住在草地里打滚。诺尔在远远的地方活动僵硬的身体,。
经过四天不懈努力,陆柳鎏面板上的契合度在今天终于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而让诺尔‘落叶归根’的任务即将步入正轨。他完美通关这个世界的结局,指日可待。
如此美滋滋的想着,陆柳鎏起身用力摇晃着自己身上敦实肉层,随即一屁股坐倒在地柔软潮湿的草皮上。
他已经接收自己可能会是个大胖子的事实了,反正他变成胖子也会是最可爱的那个,他十分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