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一通传,桓行简微感意外,略作思忖,让人客客气气领来了听事,再去请嘉柔。
小少年先见的桓行简,不复当日醉态,衣冠周正,礼数齐备,桓行简人十分随和,命婢子奉茶,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别来无恙我在寿春领兵时,见过你一回,这也没多久,个子长得很快,到底是少年人。”
客套的开场白一过,又泛泛问了课业,毌宗素闻他严毅独断寿春的一面之缘记忆很深。那时候,大将军一身戎装,本身就是一把利剑,闪着寒光,让人不敢亲近。今天,兴许是在他自己的大将军府邸里,又或许,是他受重伤未愈的缘故,那腔调,始终温和地很。
大将军和他父亲一样,是能匡扶社稷的人,也是能颠覆社稷的人,毌宗年少,对桓行简的印象多来自父辈评价,早先入为主。此刻,略觉拘谨,又有说不出的警惕,第一次跟当道的权臣面对面坐谈,他忽想到太傅的鹰视狼顾,心里好奇,不知道大将军是否亦能作此态
但太常夏侯至临刑,他是去过东市的。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整个洛阳城的日月清辉,何其从容,又何其风流,少年人备受震撼以至于热泪长流,心道,父亲曾与这样的人交好真乃大幸,可恨我太年幼,再没办法认识他。
夏侯太常就是死于眼前人之手呀,毌宗神情不定,草草应话,觉得自己应该恭维大将军几句,但无论如何,也没说出口。
正煎熬着,眼前多了抹澹青身影,裙角轻移,出现在了听事。毌宗同嘉柔并不相熟,半大的少年,乍然见一丽人,竟有些说不出的忸怩了。他站起来,期期艾艾开了口,弯腰行礼“柔姊姊”
虽还未真正迎春,可在他眼里,这个姊姊的面庞就是春风里开的最盛的那一朵海棠,连她散落的两三青丝,也成那盈盈的花蕊了。
她笑时,眉眼弯弯,温柔极了,看见他完全是一种故人远归的欢喜“是毌叔叔家的弟弟吗”
毌宗回神,有些赧然,为自己太过专注的目光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把自己带来的包裹一拿,红着脸说“母亲给我来了信,寄好些东西,怕我在洛阳城住的不惯。这些布匹,是给姊姊的,母亲说姊姊最爱的几个颜色她都备齐全了,料子难得,但不知道洛阳城现在时兴什么样式,所以没敢给姊姊做。”
“婶婶待我真好,”嘉柔眼睛一亮接过包裹,心中柔情万千,看看他,殷切问道,“那你住的习惯吗”
“你们在这说话。”桓行简很体贴起身,往外去了,似乎意在避嫌。
毌宗余光一瞥,等桓行简不见了,才矜持说“洛阳城很好,不愧是京都。它的确繁荣华美,是大魏其他的都市无法比拟的,我相信,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洛阳更盛大的城了。这里高门云集,子弟交游,我来了才知道自己要学的多着呢。”
少年人神情认真,嘉柔看的莞尔,道“既然你喜欢洛阳,就留下来,靠才学出仕,你的父母亲肯定也会替你高兴。”
这番话,不知道触动了毌宗哪根弦,再开口,满是少年意气“明天子在上,我自然愿意出仕为大魏效力,保社稷清明”大魏两字,咬的格外重,一抬眸,正好和嘉柔视线相撞,她怔了下,气氛不觉有些凝滞。
似乎也察觉到了当下的怪异,毌宗眼一垂,无意瞄到嘉柔隆起的小腹,这回,轮到他愣了愣,眼中闪着细细碎碎的一些情绪。
“柔姊姊,东西送到我该走了。”毌宗磕磕巴巴说道,作了一揖,慌忙拎着袍子出来,身后,嘉柔看人走的匆忙,喊住他,以姊姊的口吻交待了几句,毌宗都答“好”,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烦闷柔姊姊为何要住大将军府她不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吗
等行至门口,恰巧见桓行简被几个幕僚簇拥着,边徐徐地走,边议事,那风姿,当真是万人之上的尊贵和当仁不让。毌宗避不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施礼,桓行简一笑,跟身边人道
“这是征南将军家的公子。”
几人目光一拢,打量起他,笑赞了几句,毌宗不愿被人看轻很是镇定地谦逊回应,告辞后,身板挺直,不紧不慢走出了大将军府。等离的远些,如遇大赦,长长地松出口气来。
再回首,大将军府前那两排井然威严的荷刀侍卫,似乎依旧面无表情,劲松般侍立如常。再有他的幕僚们,匆匆一瞥,小少年也知道那正是洛阳城里最聪明的一群人,就连名士阮嗣宗也是他的入幕之宾。
毌宗恍恍地想,难怪,没有人能制服的了大将军。可是,还是有人不求瓦全,宁肯玉碎了。他想到这,神志忽又清楚起来。
院子里,桓行简不宜走动太久,踱步回屋时,吩咐石苞“你带人去司马门外等子上。”
这个时候,桓行懋进宫确实比皇帝召见的时辰要早。他到东堂时,日光正好,举目望去,只见巍峨的宫殿飞檐舒展,恢弘博大,像一头巨兽般沉默在四季的轮转里,因汉末战乱,洛阳城被毁,这座新兴的宫殿也不过存世几十载而已。桓行懋心潮一阵翻涌,这样辉煌的宫殿,如此迷人,若它真是一头兽,那么,也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以让它臣服。
内官看到他,满脸堆笑迎上来寒暄。而坐中天子,正在用饭,听闻他早到很是惊诧,脸上一阵青白难看,不过,还是宣桓行懋进殿,一切如常,刚被打断的优伶奏唱又再渡响起。
桓行懋行礼后,皇帝赐座,他便也不拒绝,敛袍坐了下来,目光一扫,见一众优伶在场,嘴角讥诮陛下再不是稚童,已学会了享受靡靡声色。
案上,摆着各样精致菜肴,皇帝似乎没什么胃口,手中举箸,开始询问桓行懋操练兵马事宜。
桓行懋一一回话,举手投足间,还算是恪守人臣之道。皇帝观察着他,暗道,他倒不似大将军那般盛气凌人。可那眉眼,到底是跟大将军有六七分相似,思绪泛滥时,迎上桓行懋平静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到底是亲兄弟,有那么一个刹那,竟又觉得像极了。
皇帝的手僵了僵,下箸时,都不知自己拈起的是什么。
“青头鸡,青头鸡。”旁边优伶忽高声唱起来,手底击缶,越发急切,桓行懋稍一偏头,刚和那唱歌的优伶对上目光,对方便迅速低首,只管不停唱着“青头鸡”。
青头鸡桓行懋疑窦丛生,琢磨着这是何意,再去观皇帝,皇帝脸色微微发白,眼神游离,拿箸的动作愈发不自然起来,这个时令,竟冒了一头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