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新得了个玩意儿,她回到公府后院一眼就看到了。
是洛阳城里坊的木模。
整齐有序,栩栩还原,她走过来时,小婢子正兴奋地对崔娘指指点点着“您瞧呀,这就是咱们住的大将军府。呶,桓府在这儿呢”
见嘉柔回来,忙让开些,崔娘那张脸也要笑出一朵花来了,把嘉柔引到跟前来
“柔儿,你回来啦快看看,大将军命人送来的模子,哎呀,整个洛阳城可都在这了这谁的手呦,也太巧了,我算是开眼啦”
宫阙万千,亭台楼阁,里坊纵横交错,就连南门外洛水的漕运马头都纤毫毕现,整个洛阳城可不就在眼底了么嘉柔眉眼弯弯,“呀”了一声,被崔娘一扶,稳稳地坐在了杌子上,目光在木模上游走起来。
她露出孩子般专注的目光,痴痴道“这得花了多少功夫”说着,像发现了什么,人不由得一乐,指向一处,“铜驼街”
“上东门”
嘉柔惊喜地认着她熟悉的每一处,大家围成一团,不断有新发现,连哪家种了棵梨花树清清楚楚的。
稍间里欢笑声不止,嘉柔无意一回首,见桓行简在帘子那站着,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目光一对上,笑容便渐渐凝在了嘴角。
很快,众人察觉他来,极有眼色地见过礼退下去了。桓行简换了衣裳,上前来,也不说坐,只弯下腰两手撑在木模边,含笑问道
“喜欢吗这是洛阳最好的匠人所作,你看,足不出户,也能看到洛阳城全貌,它随时随地都在你眼里。”
见嘉柔垂目不语,桓行简将她下颌一抬,示意她随自己手指方向看去“你今天去的太学就在这儿,瞧,你们姑娘家最爱的铜驼街正在中轴线上,商铺看到了吗你平日只管逛得高兴,可知道,整个洛阳城里铜驼街两侧寸土寸金,你若想做买卖,怕是付不起租金。”
“那不见得,大将军别小看人,”嘉柔眸子朝上头一瞥,闲闲道,“我不过没机会罢了,若是我有机会,就算最开始可能租不起铜驼街的铺子,我可以攒本钱,有朝一日,我直接买个铺子也未可知。”
那语气,很有些夸下海口的意思,说完,嘉柔下意识摸了摸耳垂,果然是烫的。
“是吗你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生意”桓行简故意笑话她一句,饶有兴味的,嘉柔不高兴接道,“天下生意多了去,织履织席,贩铁贩盐,种桃种李,再有猪狗牛羊鱼哪样不能买卖先前大将军笑话我不会织不会耕,难道商旅一定要会这些我是不会,但不妨碍我跟人买卖。胡人来洛阳城卖香料珍珠,他自己难不成要会造珍珠就好比我买的蓝玻璃碗,是那人自己烧出来的”
听她清清脆脆,竹筒倒豆子一般伶牙俐齿地反驳,桓行简眉毛一挑,似乎是表示甘拜下风
“这么一听,好像的确很有道理,确实不必。”
嘉柔看他似乎无话可对了,嗤了一声“大将军过的多文雅,诗酒文章,金石丝竹,哪里知晓生意是怎么做的”
“说的好像你真知道一样,”桓行简唇角翘起,“我看你,不过是在凉州时多跑了几趟市集而已,”说着,他那道探究的目光在嘉柔脸上游移起来,蹙着眉,“我猜,你在凉州一定没少偷跑出去玩儿,还会说胡语,你很野啊,难怪书读的不怎么样,字也一般,看起来什么都会一点,没一样精的。”
说完,他把头一摇,像是叹息“使君夫妇太惯着你了,你看看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才没有,”嘉柔生气地瞪向他,“我出去玩儿从来都是姨母允许的,根本不用偷跑。姨丈也没惯着我,我字写不好,书背不好,他都拿戒尺打过我手心的。我会说胡语,那是因为,”她把嘴唇一咬,认真道,“我聪明,我跟他们说几回话就会了,有的人,跟胡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也说不利索呢”
听她自己夸自己聪明,桓行简微讶,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你真不害臊,柔儿,这种话自夸不好罢”
嘉柔被他笑的脸红,一下红到耳朵根儿。她支支吾吾地打断桓行简的笑“你,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我会说胡语,你也不会呀,可你会背书会写字会骑马,这些我也会。”
“我五岁时就能背诵六经,你行吗我隶楷行书都能写,你呢你不过会背几句书,字充其量也就是工整能看,在我面前,也敢自夸”桓行简伸手对准她脑门弹了个响,嘉柔瑟缩下,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复又睁开,脸上红云不散,但口舌上还是不肯相让,“大将军好意思跟我比你一个洛阳功勋子弟,自幼受的是什么教育跟我比这个胜出一筹有什么可骄傲的背经书怎么了,就是在这公府里,我听说,卫会五岁时也会这些,他的字,却比大将军写的还好呢,而且,他还会模仿人的字,惟妙惟肖的。你那些幕僚里,也不止他一个人厉害,大将军又不是独步天下了,在我面前,有什么好自夸的这洛阳城里,能找出的厉害子弟很多吧”
一时间,争了个脸红耳朵烫,嘉柔头一垂,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不知怎的,忽就促狭了一回
“大将军,我还会生孩子呢,你有本事怀一个”
桓行简这下彻底被逗乐,不过,很快暧昧道“没有我,柔儿你这孩子恐怕也怀不上的罢”
嘉柔顿时被臊得不行,她哑口无言,很粗鲁地搡了桓行简一把“我不想跟你说话。”
起身往床榻边一坐,拿起花绷子,对着案头新插的两枝含苞杏花凝望片刻,低头走起针来。她手上跳脱一闪,桓行简才觉得那腕子似乎圆润了些,因此跟过来,和她说起太学见到的瘦弱少年。
嘉柔也去了太学,她犹豫下,问道“大将军见到毌叔叔的郎君了吗你考察他了吗你觉得他是可塑之才吗”
桓行简笑着摩挲嘉柔裙上刺绣,手指一错“你说毌宗啊,他有股浑不怕的劲头,喜欢唱反调,少年人么,总是容易锋芒毕露的。”
嘉柔想了想,停下手中针线“是不是太有锋芒,日后当了官,不太好我觉得会得罪人吧”
“不全然如此,”桓行简笑笑,“若是无伤大雅,年轻人有些性子不算什么。士季就在府中,他那个人,鬼精鬼精的,我说他什么不是了吗相反,我倒爱他一肚子奇谋。不过,”他两手忽在脸上抚了一把,“你知道吗我心里其实并不安定,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
难得见他脸上也有如此怅思的一刻,嘉柔愣了愣,不由问道“大将军什么意思”
桓行简将她手握在了掌心,细腻捏揉着“有时候,我仿佛能感觉到统一就在眼前,这些年英雄也好,黔黎也好,流的血似乎最终要有个归宿了。但我去太学,刘一的话很触动我,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看到的问题,正是我忧心的,若是我缔造一个新的王朝,活力何在远一点来说,汉王朝崩溃,他的过失是否得到了匡正近一点,大魏的漏洞,我日后要如何尽力弥补我身边不止一个卫会,是有很多个卫会,还有他们背后的家族,正如同我自己一样,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会有不安。”
这些话,嘉柔似懂非懂,很想劝慰他,但当她望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时,心底的那道裂缝突然炸开,她冷淡道
“这些事关大将军的宏图大业,与我无关,大将军若有心事跟谋士们去说,也许他们会帮你。大将军也有脆弱的时候真让人不敢相信。”
她低下了头,继续绣那朵杏花,春意渐浓,她的心却依旧苦涩。
“只是说给你听听而已。”桓行简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当着谋士我不能说。”
嘉柔慢慢抬起眼,望着他“大将军为何跟我说”
“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会有顾忌,若没有你,我也就不说了。”桓行简说完起身,“我还有事,等回来一起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