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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分流水(29)(2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3390 字 2020-04-30

桓行简什么都知道,那日,他听到了嘉柔的声音。他在听到的那刻,就知道,嘉柔活不成了。

那个时候,他浑身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痉挛成团,当然,也有剧痛的缘故,他的意识随即只剩下零星的芒光。

“尸首呢”桓行简的声音镇定而苍白,像道篆符,烙在两人心头。

两人的额头紧贴地面,谁也没抬头,石苞手指甲几乎陷进地面,抠得淌血

“郎君,人是我杀的,不需要任何人鼓动,我也会杀了她。她的尸首被李闯夺了去,不知所踪,当日事情紧急,我没来得及派人去追。”

“是属下提醒司马杀人的。”卫会没有逃避,在大将军面前逃避是没用的。

他曾擅自放嘉柔去会羌王,那一次,桓行简便提醒过他,下不为例。

可还是又有了下一次。

卫会没有多余的申辩,不需要,生杀予夺,尽在大将军一人。

旁边,医官暂且回避,站着的只剩个傅嘏,他衣袖一展,把捡拾到的一片衣角轻轻放到了桓行简的床头。

翠嫩的衣角上沾满泥土和血污,尽管如此,在万般黯然的夜色里,这片衣角仍残存着华彩。

桓行简胸腔里顿时大雪纷飞,他笑了声,极短促地笑了声,这让几人不由得把错愕而不解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只此一声,他竟没再开口,疲惫抬手,摆了两下。

卫会似是不能相信地看了看石苞和傅嘏,两人同样意外,石苞还想说什么,被傅嘏用眼神制止,几人慢慢退到了帐外,却没走远。

帐内,他坐了起来,脑袋低垂,影子贴在大帐上一动不动。他就这么坐着,脸在阴影里,谁也不知道他什么神情,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哀恸流泪,他甚至连句话都没有。

直到外面的人脚都站麻了,桓行简才抬头,他艰难移过烛台,火苗幽幽,烤的脸热。帐外,似乎传来了杜鹃的叫声

这情景熟悉到令人惘然。

桓行简就着烛火烧了那片衣角,极快的,火苗舔着丝帛蜿蜒出一小截流丽的线条,跌到地上,尽成灰烬。

“咣”地一声,烛台摔落,帐内一片漆黑。

外面的人大惊,石苞夺过一火把便冲了进来,借着火光,几人才看到大将军桓行简伏在床边,再度晕厥了过去。

翌日,他再醒来,下了一道敕令,石苞卫会即刻还京,他不愿意再看到两人。

出了帐子,卫会对石苞道“无妨,大将军总不能一辈子不见我们,等他气消。”他心里有些没底,第一次这么没底,万一呢桓行简真的不再用他了

不会的,卫会随即又自信起来。他了解大将军,路还很长,大将军还需要他们。

他的背后是颍川卫氏,他是他的心腹谋士,计谋频出。而石苞,是他的死忠家臣,他们这样的人如果大将军却要为了个女人杀掉的话,那么,桓行简就不配做大将军。

不配得到高门的拥戴,也不配得到寒素的忠心。

更何况,那种境地下,他们无可指摘。

卫会这么想,又轻松起来,先回洛阳没什么不好,大将军总会再见他们的。

反正,天下之大,他们都属于洛阳城,在那座城里,运筹帷幄,尔虞我诈,至死方休,这才是他们这批世家子弟的一生命运。

父辈们属于疆土的热血豪情早晚要随着四海平定而彻底转入庙堂。沙场宏大,庙堂幽微,其实哪里都是战场。

桓行简准备移营许昌休养,静待与吴消息时,帐外突然一阵骚动。

傅嘏不满地走了出来,离帐子远几步,喝道

“什么事怎敢在大将军帐前喧哗”

骚动的人群里,推出一人来,是个寻常兵丁,两眼放光,热情洋溢充满期待地看着傅嘏

“傅先生。”

军营里,人人尊称傅嘏一句“先生。”

“属下抓着姜修了您看看,是不是这人”小卒高兴地手舞足蹈。

傅嘏的心顿时停跳了一拍,他声音都变了“什么”

“姜修属下活捉了他,大将军说过的,若是能生擒姜修,赏重金还要封侯”小卒兴奋地边说,边暗觑着傅嘏神色,奇怪的是,对方神色越发难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讪讪的,却还是一转头把个平板车轧轧地推来了。

上头躺着个半死不活形容落拓的中年男子,身形颀长,他手臂中了流矢,嘴里断续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呜咽声,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口中被塞了团抹布,很显然,是为防他咬舌自尽的。

傅嘏头皮发麻地走上前,探看两眼,旁边那小卒不忘邀功喋喋不休“属下特地射的胳臂,要不了命的,给他上了药,除了喂鸡汤松口可没敢扯下过,属下自己都没舍得喝鸡汤”

傅嘏已然呆住,通体冰凉。

是姜修。

可见先前的军报出了差错,都尉呈现的首级还没到,姜修却活着现身。

这样的差池,本不算大事。

傅嘏已无心追究姜修到底是怎么辗转活下来的,没用了,他居然还活着。

他草草应付了小卒两句,自己不能做主,只命其先带下去好生照管。小卒眼巴眼望送他入帐,咂咂嘴,悻悻地一挠头又把姜修推走了。

帐内,桓行简在闭目养神,他眉头微蹙,旁边空的药碗里残留着褐浓的汁渣。满帐子的药味儿冲鼻,须尽快移营,桓行简已拿定主意在许昌做除目术,腐肉既生,眼球既毁,再不割,只会溃烂。

这样热的天,真能生蛆虫。

“什么事”他沉沉问。

傅嘏不敢不道实情,他轻声说“大将军,姜修还活着,被一小卒擒了来想要封赏。想必,想必是先前的军报出了些岔子。”

桓行简遽然睁眼。

傅嘏几乎不忍心看他了,低头道“世事无常,大将军珍重身子,还有许多事等着大将军主持大局。”

久久不闻动静。

傅嘏生疑,又担忧,在他刚抬首时,忽听到桓行简纵情狂笑起来,他面容扭曲,因独目的关系而更蒙上一层可怖色彩。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脸色如纸,很快被变作嫣红,那笑声,充斥大帐,充斥了整个天地间,说不出的讥讽和悲怆。笑得傅嘏寒意顿生,怜悯顿生,像长辈一样凝视着桓行简,竟劝不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桓行简满脸汗泪,他缓缓摇首,笑声渐止,用沙哑的嗓子说道“兰石,我失态了,我也不曾想我会为一个女子这般伤心,她是我儿子的母亲”声音忽然低下去,“就这样罢。”

傅嘏见他这副模样,一向也凉薄如斯的自己竟觉心痛,顿了顿,才询问“那姜修要怎么处置”

桓行简面上再没了情绪,只余残泪未干“好生照料,送回洛阳,我答应过姜令婉,会善待她的父亲,我不会对她言而无信。”

傅嘏这回彻底愣住了。

还没回神时,就已听桓行简继续吩咐道“邓艾据肥阳不成,不便应战,让他改屯梨浆亭主动出击吴军。”

日子晃到六月底,吴将朱异对安丰郡发起进攻,战败而还,吴军彻底退出淮南流域,渡江返回建业。

淮南战事结束,毌纯夷三族,其子毌宗亦被桓行简派出的一支偏军抓捕押送洛阳伏诛。毌纯一事,牵连七百余人,大将军桓行简人在许昌养病期间下令廷尉收治,却仅诛首事者十余人。

他赶在中秋前回到洛阳城。

要和母亲大奴团圆。

洛阳城依旧,朝廷为大将军桓行简举行了盛大的迎郊典礼。朝野上下深知,这一役一过,以大将军的性子,伐蜀灭吴也就在不远了。

而是先动蜀还是先动吴,到时,太极殿上也许又会分作两派,吵得乌烟瘴气。

桓行简人在宽大的马车中,车中舒适,器物俱全,他已渐渐习惯用一只眼睛看这世界,处理文书。

马车在洛阳城建春门外停下的那一刻,他久久未动,是傅嘏提醒他

“大将军,陛下来亲迎了。”

他鬓角光洁,衣衫簇新,精美的刺绣上暗纹交缠,腰间依旧佩宝剑,桓行简从从容容自车中出,拾级而下未落地的刹那,忽停了脚步,阳光打在他消瘦不已的脸庞上,他微微抬起下颌,傲意隐然,坦荡接受金秋阳光的洗礼

他失去太多,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让张莫愁到公府等我,告诉她,我有事要亲自审她。”桓行简对身边侍卫嘱咐道,声音冷淡,尔后,走下车来,那双着翘头履的脚再次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有一人为他做的鞋,总是最合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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