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一瞬时像是另一个封闭的孤岛。当然这也仅仅只是对于谷三而言，慕容宇华有一句话说的确实是对的，肉体才是人类扩展时最大的障碍。在没有肉体的情况下，思维可以无限蔓延出去，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如果以数据流存在，那么甚至连时间与空间都不再是问题了。

但是这样看来，也确实很难再被定义为“人”。即便思维方式仍然相类似，可是那样一瞬所获取到的信息，所能做出的判断也超脱凡俗，不再与过去相同。所以很多时候决定某些事物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试图扩展时所遇到的障碍——不是他们能做到什么，而是他们所不能做到的一切。

朱雀的沉默一度让谷三以为她下线了，慕容宇华的声音在房间之中回荡着：“你一直觉得我在反抗天空之城，是我给天空之城埋下了不利因素，这些定时炸弹随时爆炸，而一切问题不在你们而在我。是吗？”

谷三有些好奇：“你们现在又在讨论什么？”

“天空之城内部的叛乱。”

“内部？”

“是的。你来的过程中可能没有感觉，但我知道，天空之城本来不应该只有那么点人，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慕容宇华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感慨，“外界地面的叛乱没有毁灭这座城市，反而外部的攻击让他们变得更加团结。可惜谁能想到最终会是他们内部出现问题呢？就像很多时候杀死一个人的不是外部世界，往往正是他内部在不断腐烂，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可是这几年，随着在这儿出生的人日渐衰老，他们的工作能力也渐渐不比年轻人的时候，在这座城市眼中的‘资源’也开始变成了‘累赘’，而为了能让这座‘城市’更漫长的活下去，就必须要有牺牲。”

谷三已经看过太多类似的情况了，谁能想到一直以来最为安全的地方最终也会成为一些人类的坟场：“那些衰老的，成为累赘的，不再能给这座城市带来活力带来资源的，就这样被放弃了？所以这叫什么天空之城，又有什么能吹嘘的？不过是另一个略显高级的要塞罢了。”

“这里不也正是最初的要塞吗？况且还是一个会将累赘杀死的要塞。现在即便是地面也已经没有这种残酷的做法了。朱雀，你要知道，是人都不会想要被放弃，人类本能的就拥有求生欲。这座养育了他们的城市要他们去死？你觉得有什么样的蠢货能坦然接受这种结局？”

慕容宇华再说这些的时候，一段影像忽然在谷三脑海之中播放起来。她知道，这应该是慕容私下上传过来的文件。

在那里，穿着灰白色连体衣，开始生出了白发的人类一步步走向通往外界的平台，他们会被分发到一套简易的潜水装备，在那些氧气瓶里只剩下不到百分之10的含氧量了。在一旁的电子屏幕上，写着“望此次外出调查取得圆满成功”几个字。可是这里的人都清楚知道，当他们穿戴上这些潜水设备，离开这座海底城市之后，根本没有什么气力再去做什么“外出调查”。

当氧气耗尽，城市的灯火渐渐消失，迎接他们的只有死亡。当他们死去之后尸体就会这样慢慢腐烂在海底，带着属于他们的序号，彻底被抹除在这个世界上。

“你这个时刻究竟还有什么理由再自诩为人类的乌托邦？将自己的民众推向死亡，把所有人进行阶级分类，你让他们否定自己的存在，你让他们放弃了一切情感。对我来说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任何能配得上这个名号的理由了。你们为之夸耀的秩序，你们一直都引以为豪的平等，现在都在一步一步土崩瓦解。朱雀，你想让我来解决——或者说利用我的思维模式去寻求变通的方法是没有办法成功的。我帮不了你们，哪怕可以，我的办法你们也不可能去实施。”

“可是正是人类的情感给你们带来了麻烦。情爱这些，让人无可避免矛盾。有一点你不能否认，在这儿，争端发生的远比在地面要少得多。”朱雀在慕容宇华说了那么多之后终于开口了，“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人继续生活下去，让这里的文明能够持续下去。而事实上所有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责任，你看，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离开这里的。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反抗呢？”

这个问题问得连谷三都仰起头来：“你要杀了他们，却还在问他们为什么反抗？你在进行一场屠·杀，却连这些人有任何求生欲望都觉得不可思议？到底谁才是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一方？”

“但这不正是他们伟大命运的始终吗？如果不是这样盛大的牺牲，他们的生命最终也就归于寂。我给了他们最优解，我给了他们成为英雄的机会。”

谷三皱着脸看向摄像头：“你们天空之城的传统真的有点傻逼。”

“他们一贯如此。”慕容宇华回复她，而后和朱雀继续道，“你其实也已经开始了解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便你以一个大环境在改造他们，给他们制定规则。可是你清楚，人类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总体来说是不会有大的改变的。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从众且平庸。而你控制他们的最佳手段，不也正是利用这种从众和平庸？既然平庸，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有这么伟大的理想和目标。”

“但他们曾坚信不疑！”

“有什么比得过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只是太习惯于去处理一群没有办法反抗的人的生死了。哦对，我们刚刚聊的是什么来着？”慕容宇华终于把话题又扯会了最开始的地方，“你敢告诉这里的居民，究竟一开始他们自己是如何出生长大的吗？”

“……这和我们要讨论的没有关系。”

“这和你息息相关。朱雀，这件事我必须说出来，要告诉所有人，不然它存在在那儿就没有意义。这一行为恰恰证明了在你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就是你的行为逻辑，朱雀。AI的行为永远逃不开逻辑，往往连你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吧？”

谷三坐在那儿，收到另一端传输到她脑海之中的文件。先前她其实就想要离开，朱雀拦住他们的时候落下的铁门虽然看着牢固无比，但事实上，只要谷三愿意，她还是可以通过暴力手段冲破出去。

但是在那一瞬，慕容宇华悄悄在她脑海中说：“等等，我需要和朱雀谈谈。”

她无聊坐下，听着这两个人长篇大论，一开始她真的没有明白为何慕容宇华要浪费这些时间，可是渐渐地谷三发现一点——朱雀的优势正在逐步被削弱，她原本可以看到一切，这座城市就仿佛也是她的一部分，可当慕容宇华说这些的时候，她却像是完全没有把握住这一切的自信了。

谷三甚至怀疑慕容宇华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一个视频文件在她脑海中开始播放，那些全都是各种摄像头下拍摄下的影像资料，她看见一座仓库之中摆放着一台又一台睡眠舱，里面沉睡的人着装模样都大不相同——他们身上所穿戴的一切全都和曾经旧时文明一样。

然而这些人的睡眠舱却被机械臂打开，另外一部分的机器人粗暴地将这些人身上的衣物脱去，扯掉他们身上的配饰，最后把他们直接扔到了移动的流水线上。谷三渐渐意识到这些机器人所做的事。

随着流水线前行，摄像头的更替，在最前端出现了一台轰鸣作响的机器，鲜血顺着另外一边的管道流出，而在底端，则是已经被打成肉酱的部分。

那些人就这样被送入了绞肉机里。

“你清楚知道，天空之城其实是需要有人来进行种植和培育，但是如果有人在这儿生活，就必然会产生资源消耗，所以第一，在你的程序设计里，你杀死了所有登上来的幸存者，你让一部分人感染了病毒，你又利用机器警察进入他们地堡之中进行屠·杀。你的目标是最简单的——就是让更多人类能绵延不息。可是你没有想过，这样的做法最终究竟牺牲了多少吗？”

“我是人类文明的守护者和延续着。我只是在除掉所有的不安定因素。你们是全新的一代，是接受不同教育的一代，老一辈人如果待在这儿，最终只会给你们带来不属于这里的文化和传统。天空之城不需要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是的，所以你创造了全新的一代，这些流水线上的‘孩子’出生了。可是没有人类进行耕种，没有人类来参与抚育，你和你的机器人们又能做什么呢？你关于人类抚育的大部分知识都来自人类为你灌输的，所以你觉得只要能够把能量注入到孩子们的胃里就够了。飞船上大部分的食物都是为成年人准备的——你最终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谷三继续冷眼看着慕容宇华给她发来的那部分资料片。

那些培养液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最终呱呱坠地，一个个婴儿被机器人抱在怀中，而那些机器人则如同老鸟哺育幼鸟那般，将鲜红色的液体慢慢喂入到这群孩子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