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动,那只手的主人也没有动,舟外,风雨之声肆虐侵袭,令此处小小的一方舟舱,宛若一座孤岛,她与他一起在这里远离尘世间的一切俗礼纷扰,似是在风雨中归巢的两只鸟儿,躲在他们的小小天地里,遮蔽风雨,彼此依靠取暖,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犹自醉得昏沉的萧观音,在一片不可视物的黑暗中,神思迷迷恍恍,犹以为自己置身梦境之中,任她的“夫君”,轻握她手许久,无声心想,他在边城,一切都好吗
牵念自心底涌出,渐渐攀至唇齿之间,萧观音将另一只手,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喃喃轻声叮嘱,“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听承安的话,好好用饭,好好穿衣,万一真起了战火,在战场上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我答应你了,在家里等你回来,你也答应我了,要毫发无伤地回来见我,一定要做到啊”
轻轻握着她的手,似随着她的言语,微微僵住了,在沉寂片刻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醉言叮嘱许久的萧观音,看宇文泓一直不说话,渐也止了声音,抬起手来,轻抚上她夫君的面庞,指尖摩挲一会儿后,却感觉,似是有些不对。
正神思昏沉地晕乎怔愣时,舟外忽地亮起一道闪电,照得舱内一时明如白昼,萧观音见她手抚着的身前男子,竟非她的夫君,而是世子殿下,神思惊怔地茫然不解,而手已下意识地飞快回缩。
但,尚未撤离,世子殿下即已捉握住她的指尖,令她的那只手,依然贴偎在他的脸颊处,风雨交加的电闪雷鸣声中,他的双眸,也似浸润满了茫茫水汽,如幽潭深不见底,闪电的明光令这潭光漆亮,那两点亮的中心,俱全然映着她,一双幽亮的眸子,似蕴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她尚未看得分明,乍然闪现的电光,又骤然黯淡下去,那双眸子重又融入了黑暗之中,她再看不到什么,只感受到握着她手的两只手,紧而有力,并有轻热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掌心处,令人肌肤僵栗。
世子殿下怎会梦见世子殿下
萧观音边迷怔不解地想着,边要挣开自己的两只手,可她刚有所动作,梦中的世子殿下,甫一觉察她欲挣离,即更加坚执地牵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被抱的萧观音,立如石雕僵在当场,脑中乱哄哄一片,如弥满大雾,愈发迷怔惊茫,怎会有这样的梦她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纵是神思迷恍,纵是以为身在梦中,萧观音也清楚地知道,不可如此,一瞬后反应过来的她,边要将世子殿下推离,边急对他道“错了,错了,我是萧观音,不是升平公主”
可梦中的世子殿下,却在轰隆隆的响雷声中,将她抱得更紧,又有数道闪电乍现,映亮舟舱,世子殿下轻握着她双肩,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深深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是萧观音,我眼里看到的是萧观音,我心里想的,也是萧观音。”
原不欲言,可终究难忍,终是不甘,风雨肆虐,将这池心的一叶小舟,吹掀逐浪,随风飘摇,那些潜藏心底许久的情感,也像随之掀涌出来,波涛激涌,直往上冲,一道道惊雷鸣响,一声声叩开了他尘封的心门,霹雳闪电,一次次撕开漆黑夜幕,清楚地照亮暗处所隐藏的一切,风雨雷电交杂的光影中,宇文清望着萧观音,一字字轻而沉道“喜欢萧观音,宇文清喜欢萧观音。”
惊怔到极致,倒无法及时反应了,疑心自己听错的萧观音,惊怔不动好一阵,方醒过神来,她想,自己这梦真是越做越诡异了,世子殿下怎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这太奇怪也太不该了
不该不该
醒过神来的萧观音,硬挣开了宇文清的手臂,她退身背靠舱壁,在一时明一时暗的闪电光影中,惊怔望着坐在小榻边上的世子殿下,看他没有追搂过来,而是定身坐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沉,像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她说,涌至唇边,暂凝成轻轻的两个字,启齿唤出,“观音”
观音世子殿下从不这样唤她,殿下只会谨守身份,唤她“弟妹”,声气也是合乎家人礼仪的亲近而疏离,从不会失礼地唤出她的名字
是梦这是梦神思混乱的萧观音,怔望着榻边的人影,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时,一道惊雷骤然在上空炸响,她心头随之陡然闪过一念,若这不是梦呢
雨势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舟舱顶上,也似用力砸在她的心上,心乱如麻的萧观音,晕沉醉意为这一闪念,生生吓没,她手揪着衣袖一角,极力理清神思,想自己是在宴上醉了,而后被侍女扶至室内榻上歇下,她在榻上躺了很久都未睡着,也不知过去多久,有脚步声近,一男子撩开帐帘,将她打横抱起,带了出去
那人是世子殿下吗
萧观音怔怔地望着榻边的黑沉人影,心中惊疑不定,“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清道“有人要害你,我带你到此处避一避。”
他在闪现的电光中,望见萧观音缩靠在舱壁,闻言难掩震惊之色,温声宽慰她道“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他说着再度朝她伸出手去,却见她如一只警惕的小兽,见状再朝后退了些,望他的眸光十分震惊警惕,不复从前的温和。
从前温和,却亦疏离,仅仅将他看做雍王世子,看做她丈夫的兄长,此外再无其他,看他宇文清,同看其他男子,并无什么区别,宇文清望着这样的萧观音,心想,至少从此,她看他,是有些特别的了
从前那样难以说出口的话,在今夜,已然道出,或是因今夜险事,他惊颤到心情复杂难控,或是因她心心念念着二弟,他不甘嫉妒到受激,也或许,仅仅是因为长期压抑的情意,已经无法再抑,在这难得的二人独处时,在这宛若远离尘世的小舟上,他再难克制半分,电光暗淡,小舟舱内重又陷入黑暗,她的眸光在他眼前消失,却沉沉落在他的心里,风雨声中,宇文清“望”着萧观音道“我不会害你的,我喜欢你,观音。”
他一句句地,想将潜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一句句讲与她听,“那首相思引的下阕,我早就谱好定稿了,是心里想着你谱完了,一直都想弹与你听”
他欲向她证明,他暗慕她许久许久,并非一时兴起,他想将自己漫长的心路,将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事,通通说与她听,可她却不愿听,他仅仅才说几句,即被她颤声打断,“不要说了”,她的嗓音透着惊惶惧怕,“大哥殿下你糊涂了”
“我很清醒”,暗色中,宇文清靠近前去,轻而坚执地握住她一只手道,“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过得糊涂,套在一个雍王世子的壳子里,凡事只想着雍王世子该当如何、雍王世子该求什么,等遇见你,等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我才能真的看清楚自己,看清楚另一个宇文清,心里想要什么。”
“雍王世子肩负了许多许多,宇文清心里,最想要一个萧观音。”
言至动情深处,宇文清低首轻吻上她的手背,萧观音惊骇异常,急急抽出自己的手后,欲退却已退无可退,愈发惊惶心乱,低首轻道“别说了,这不应该”
“是不应该,可情难自抑,如之奈何”,宇文清的声音,似带着自嘲之意,又有着深深的惋惜与慨叹,“观音,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去年春日,与你成亲的人,是我而非二弟,若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赶在二弟与你定亲之前,枉我与你兄长,在那之前已经相识数年,却一直不知,他有你这么一位妹妹,若我能早一些认识你,哪怕就在你成亲的前一日,而非在你与二弟的婚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你,那就好了”
“我知道,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话听在你耳中,或许十分轻浮,但,不是那样的,观音,我是真心待你,真心二字,我从前也以为宇文清不会有,可我错了,那是因为从前的宇文清,不知这世间有位女子,名叫萧观音。”
“观音”,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想从她这里,得到哪怕一丝回应,却听她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地道“我只希望今夜是一场梦,我所听到的,都是梦话。”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只是明知如此,之前却还在心底,隐隐期盼着什么,宇文清沉默片刻,低声问道“若今夜之事真是梦,于你来说,是噩梦吗”
“殿下错爱,我承受不起”,并不关心男女情爱的萧观音,万没想到雍王世子,竟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她无法回应他什么,只能将事实强调与他听,“殿下是升平公主的丈夫,而我,是宇文泓的妻子。”
长期积攒在心中的不甘与妒念,都似随着这后半句,涌上宇文清心头,平日里,她作为妻子,对二弟点点滴滴的关心,那一夜,隔着一道明窗,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她的丈夫打横抱起,被“名分”二字,束缚地只能转身离去,夫妻名分,不仅一直是紧紧束着他情意的枷锁,也让萧观音,不可能逾矩半分。
这锁,并非牢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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