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外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贺鸣尧端着搪瓷缸,排队打了一勺菜汤,一小块巴掌大的豆饼,随便找了个角落,仰头就把菜汤一口气喝完。
周恒跟在他旁边,道“你那表弟带口粮了没”
“带了,他自己有吃的。”那小傻子的伙食肯定比他好多了
贺鸣尧伸直了长腿,难得心情轻松又舒爽,坐在菜坛边上,少见的没有伸手祸害里面嫩绿的菜叶子。
像往常,他非得想办法背着人揪两片菜叶子,给自己加加餐。
周恒也发现了这一变化,嘲笑他道“呦,今天不揪菜叶儿了”
贺鸣尧踹他一脚“少说风凉话。”
周恒也笑了,“总算有人来看你了。本来这几天,我估摸着你也该断粮了,正想着给你接济接济,没想到居然来了人探亲。这老话说的好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既然是来探亲的,总不可能是空着手来,多多少少也会带点口粮补贴。
贺鸣尧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可不像你,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人给你寄点口粮”
周恒闻言,想到上次寄来的那堆硬邦邦的馒头片,几乎个个都缺了一个口,甚至还留着明显的牙印儿,一看便知是被人故意啃过的。
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么样子
应该是长大了不少,但是膈应人的性子却还是没变。
周恒眼底透出了些许温柔的光,抬头看向天边的云,道“我倒是希望他能寄点好的。”
别老是故意挨个咬一口,存了心想让他吃剩下的馒头片呢。
王建明正巧听见了这话,腆着脸凑过来道“周哥,你要是嫌之前寄来的口粮不好,给我分点呗,我肯定能全部给你吃完了”
“做白日梦吧你”周恒想也不想拒绝道。
王建明纳闷“不是你说寄来的口粮不好吗”
周恒道“那我也舍不得分出去。”
王建明不死心,正想说些什么,徐海文及时咳了一声,再继续任由他们说下去,接下来又得吵嚷打架了。
“都别说了,快点吃饭。没看见梁队长过来了吗抓紧时间,一会就要到地里收麦子,忙着呢说那么多废话”
说曹操曹操到,梁大队长真的来了。
梁继民一来,所有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然后各自领了农具下地忙活。
大清早天气很凉爽。
远处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雀叫声。
盛夏的风吹了过来,沙枣树微微晃动,金黄色的花瓣幼嫩清新,枝丫上慢慢落了几只小麻雀。
纪晟始终窝在窑洞里睡着回笼觉。
醒来简单吃了早饭,闲着无聊,偏偏也不敢出门随便晃悠,只能趴在床上左右翻滚,无意间揭开了底下的床褥子。
猛然就看见了床板上的刻痕,望之令人触目心惊。
活下去。
这字显然是用刀子刻的,痕迹刻的很深很深,仿佛那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企图依靠这几个字支撑着自己熬过去。
纪晟呆愣了半晌。
贺鸣尧那家伙,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他大概知道这几年正在闹饥荒,挺严重的,身处其中,想必大部分人都很难熬。
幸好现在已经是1961年,后面的日子应该就会好起来了。
临近正午,太阳高高升起,酷热难当。
梁继民敲响了解散的锣鼓。
农业队的人哗然而散,一个个转身往窑洞那边跑。
梁继民“”
梁继民看着那帮干活有气无力、跑起来一个比一个机灵的人,不由得黑了脸。
“一个两个都跑这么快,你们是不是故意的都在偷懒是吧啊这会儿有力气跑了”
贺鸣尧胆子大,遥遥回他道“梁队长下午我们再好好干活走了啊”
周恒也笑着招手“梁队长,我们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歇歇”
王建明揣着怀里藏的一小把麦粒,有点心虚,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一溜烟跑了老远。
至于徐海文,早上偷偷搓着麦子吃了不少,这会儿也笑眯了眼,悄悄摸了把满满当当的口袋,头也不回小跑着离开。
梁继民“”
另外两个农场干部也保持了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没看见那些人口袋里藏的麦粒。
但凡亲身经历过,亲眼看见了去年冬天的场景,所有人都会对生命产生敬畏。
还有前所未有的宽容。
要知道,河湾沟农场地处偏僻,坐落于西北荒滩边上,前前后后容纳了相当多的,来自天南地北,被送来接受劳动教养的人。
除去前两年被其他农场调走的三百多人,剩下的人,有很多没熬过来的,永远地躺在了荒滩之上。
好在今年年初,上头派了人前来调查情况,万分震惊的同时,想尽办法从外省调来了一车救济粮,勉强让农场里的人熬到了今天。
可是不论怎么样,不论是谁,包括贺鸣尧,包括梁继民和其他农场干部,心态或多或少都发生了变化。
梁继民背着手,目送一大群做贼心虚的人匆匆跑远,这才转过身,幽幽地瞟了一眼被收割的光秃秃的大片麦地。
搓麦子生吃好吃吗
还不如烤一烤再搓着吃呢
农业大队队长梁继民,对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心知肚明,却也没出手阻止,心里反倒异常地轻松。
往日都是死气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倒下去再也睁不开眼。今天倒好,一个个眉开眼笑,身上总算是有了些精神气。
等到下午太阳落山,他就不能再继续纵容这帮人偷懒偷吃了,最好今晚加把劲,一鼓作气收完剩下的麦子。
想到这里,梁继民摇了摇头,转身踱步离开,黝黑的脸庞上慢慢也有了笑容。
生机不散,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