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她靠坐在少年的坏里,头仰起,注视着他的眼眸,本想控制住自己,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痴态,“您的眼睛真好看。”
“是嘛。”少年把玩着女孩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觉得很恐怖吗?”
世人大多是黑棕眼瞳,他却拥有一双不常见的红眸,带了点蛇形的竖瞳,莫说是现在,就算是病前,他也不止一次在人后听见那些人对他眼眸的小声议论。
乖僻、恐惧、不详。
以前还没有人敢在他跟前当面议论,倒是现在,放肆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些人都是在嫉妒大人。”少女微微嘟起唇,好看的眉心也轻蹙起,“因自己没有而妄肆菲薄,这样的人再讨厌不过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少年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用那双被她赞美的眼眸盯着她。
“嗯。”
少女毫不掩饰地投以回视,她的瞳孔带了些灰,看起来分外温柔:“大人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手掌轻轻覆上女孩的脑袋,少年总算露出了些笑容。
“可要一直记住你说的话啊。”
时隔数百年,再次被这双她曾赞誉不已的红瞳注视着时,元宫矢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从深处开始泛起寒冰,在瞬间冻住了所有情绪。
她曾经想过,自己再次见到这个人时,会是什么反应,是愤怒,是悲伤,还是平静,每一种情绪都在大脑里经过反复演习,因为次数过于多,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不会再产生一丝的破绽。
可是当现实来临时,她连情绪都已消失,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我家的侍女。”男人扶住她的肩膀,淡淡说着,“近日新来的,不眼熟也是正常的。”
“原来是大人家的,真是失礼了。”守卫明显认识这个男人,一反刚才的凶狠礼貌告别,“昨日将军府出了盗贼,这两日可能查的严了些,大人还是吩咐家中侍人少出些门,就算出来也要带好凭证。”
“我会吩咐下去的。”
等到那守卫离去后,身后的男人才松开了她的肩膀,问道:“没事吧。”
元宫矢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被冰封住的心脏逐渐开裂,形成一块块的冰渣刺在她的心里,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他杀死的夜晚,锋利的短刃刺破她的心脏,又被缓慢拔出,她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躺在脏污的地上,感受着体内鲜血的流逝。
人死的时候,原来真的是这么痛苦。
她抬头仰望着眼前这个人,他似乎一点都没变,跟记忆中相比,脸稍微成熟了些,头发却短了点,到及肩的位置,发尾仍是微微发卷。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站在他的左后方,低眉顺目。
“天黑了,还是少在外面晃荡。”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
他没有认出她。
意识到这个事实,元宫矢张了张口,所有的声音卡在嗓子眼,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替她解了围,却没有认出来她。
鬼舞辻无惨身后的女人抖了下,到底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那少女一眼。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如花的年纪。
她的指甲掐进了手心,想让那女孩赶快逃走。
只有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处于震怒状态。
他一直在追寻的那样东西,似乎在昨夜被别的人先行一步得手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已经杀了原先豢养在后院中的三个提供血液的人类。
身上明显的熏香,正是为了掩盖刚刚的杀戮。
若不是因为还有其他顾忌,他怕是早被附近的人杀了个干净。
他当然不是好心地替少女解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少女都危险了。
她确实将鬼舞辻无惨的心思猜出了大半,却漏了一些别的事情。
看着眼前身体不停发颤,突然低着头抖动不已的少女,男人原本想要做些什么的心思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无趣。
刚刚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他已经好久没闻到过这么美味的气息了,将他原来暴躁的心都抚平了两分。
还以为是个多么有趣的人。
鬼舞辻无惨失望了,他的心情又变得有些糟糕。
虽然无趣,但她身上的气息还真是不错,刚刚把手指搭在她的肩上,连指尖都染上了那份美味。
“真,真是对不起,谢谢您……”
元宫矢压低嗓音,垂落下的头发将脸遮了个大半,也盖住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忍住。
现在一定要忍住。
不能露馅,这儿还是居民区,周边有这么多无辜的人,一旦暴露,根本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或许为了掩盖痕迹,将这片的人杀光也说不定。
他做的出来,他绝对做的出来。
牙齿咬紧嘴侧的软肉,却连血都不敢流出,生怕露出一点痕迹,少女再次抬头,嘴唇颤抖着,做出一副感激的模样。
“多谢您的相助……请问,我能先离开吗?”
重活一次的她,除了这生长缓慢的躯体外,还有一个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她是稀血。
知晓这件事还是在些许年前的一个深夜,他们遇上一个还残留了些理智的鬼,元宫矢的胳膊在战斗中不小心擦伤了一些,他叫嚣着扑上来,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幸运”这种话,他们才知晓这件事。
她的稀血和一般人亦不太一样,没有受伤时其实不太明显,普通的鬼感受不出来,只有能够使用血鬼术的鬼才会隐约察觉出她身上的不同,可一旦出现了伤口,那种芬芳的气味就会呈爆炸的指数急剧上升,她会在瞬间变成一块肥肉,吸引着所有鬼的注意力。
只是在鬼舞辻无惨面前,她有没有伤口似乎不太重要。
男人自然发现了她是一个稀血,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能成为他盘中之物的,向来只有稀血。
他只是觉得这个少女的气味有些熟悉,能够让他想起某些美好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却已经忘记了。
眼下这兴趣已经失去了大半,但是食欲却是不曾消退的。
“我家……兄长还在等着我,我要尽早回去了,之后一定会回来感谢大人的。”她又无端捏造出一个兄长,只为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将消息传回鬼杀队。
她故意说的严重了些,却不着痕迹:“再不回去的话,兄长会出来找我的。”
她知道,什么才是消退危险的最好办法。
果然,男人的眼睑微微合了起来。
“那就快些回去吧。”
不是只有少女一个人顾忌这儿是居民区,鬼舞辻无惨同样也是,路上偶尔也会有别家府邸的人经过,并不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他那兴致原先就被削减了两分,现在更是全无了。
身侧的女人松了口气,一直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她敛着眉,遮住了眼底的庆幸。
无论如何,只要有人不在她面前死去,就是最好的了。
无惨和女人重新回到了宅院内,他们原先想出门查一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惨却突然失了兴致,摆摆手,让其他的鬼前去查看。
他的情绪变化得是如此之快,可是所有鬼都是习惯了的。
他们只会更加小心地行事,避免将他的怒火再一次挑起。
女人谨慎地起身,告退想要离去。
“珠世。”
男人的一声轻唤,将她钉在了原地。
“你刚刚是在高兴吗?”
冷汗从额上一滴滴地渗出,珠世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什么辩解的声音。
似有惨叫从这个宅院里传出,很快又消失匿迹,周围的人手上动作一顿,又很快继续起来。
一切就像无事发生。
脚步踉跄地走在路上,元宫矢低着头,避免行人被她脸上的表情吓坏。
愤怒、狰狞。
她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痛恨,这种恨比之以往要更强烈千百倍,且跟之前稍微有些不同。
有什么事情,会比你恨了千百年的敌人忘了你还要更令人生气的吗?
就连最糟糕的结局她都想过,或许会一眼被认为,在无同伴在身边的情况下再次被杀死,不会再有重生的幸运,永远地湮灭在人世间。
可从来没想过,他会忘了她,像从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轻描淡写地忘记了。
虽然自己的容貌变了一些,但他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事实还真是相当恼火。
躲进一个小巷里,她靠着墙壁,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大口喘气。
窒息的感觉不断上涌,肺部的空气仿佛被尽数剥夺,令人作呕。
她好讨厌这种感觉,似乎这数百年来她没有一点长进,还是当年那个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死而无力反抗的小姑娘。
脚边有东西在轻轻啄着她的皮肤,元宫矢睁开眼,朝底下看了一眼:“你来了。”
她的鎹鸦蹲在脚边,用它那双亮闪闪的小眼睛注视着她。
比起其他的鎹鸦,她这只要安静许多,甚至在连发布指令的时候也是小声的,不会在空中乱飞,大多时候都兢兢业业地旅行着自己的职责。
从怀里掏出小布条,用随身携带的炭笔简要写下信息,少女把布条绑在鎹鸦的脚上,振臂一挥,将它送上了天空。
“一定要尽快送达啊。”
在那个男人离开之前,至少来几个人。
她重新回到了旅店,旅店老板正站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丝毫不同于之前的表情,脸上露出了谄媚的一笑。
不对劲。
“姑娘,您的兄长来了,正在楼上等你呢。”
元宫矢眨巴眨巴眼,第一反应就是鬼舞辻无惨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下意识想拔出腿上的日轮刀,却还是反应过来这是在人前,及时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兄长?她哪来的兄长?
那老板动作更加小心,之前有些轻慢下流的目光此刻不复存在,他搓了搓手掌:“您兄长在上面等了很久呢,说是知道您在找他,特意赶过来,您那兄长看着真气派,日后可是有福了。”
他悄悄颠了颠腰间的钱袋,显然刚刚拿了不少的好处。
对老板表示道谢,她踏着楼梯走上二楼,利索地把腿间的日轮刀抽出来,贴着边缘缓慢行走。
总共没有多少步,她就来到了房门。
旅店的窗纸并不是什么好货色,很容易透出里面的影子,更不要说现在天已黑,里面点上了烛火,更加容易看清。
里面隐约透出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脊背挺直,坐在桌前,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元宫矢眼睛眯起,手上一推,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进去。
刀尖在顷刻之间触碰到了那人的脖颈,贴着皮肤,留下了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她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眼前一阵虚幻,有一瞬,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严胜?”
坐在桌前,穿着一身紫色羽织的男人,正是继国严胜。
他看了眼脖间的刀刃,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你怎么了?”
“抱歉。”她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上的刀刃收了回去,重新插回腿间,“我还以为……是敌人。”
她走过去,看了眼外面的情况,合上了房门。
“你遇到敌人了?”
严胜不愧是严胜,只一句话,就发现了关键点。
“嗯。”元宫矢点了点头,“刚用鎹鸦送去信,你就赶过来了。”
她又反应过来:“既然你在这,那么缘一……”
严胜的眼里若有若无飘过了一丝不满,很快掠过:“他还在城外,临时遇见一个鬼,所以去处理了。”
他的呼吸之法虽然学的很快,但还没有完全探索出自己的道路,因此没有跟去,率先来到了城内。
“夕子?”
“嗯?”元宫矢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啊,这是化名,在这儿当然不能用真名。”
“本来找你就难,还用了化名,差点错过。”虽然知道少女在城内,却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个方位,他也是耗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
“不过你怎么知道?老板跟你说的?”
严胜没有说话,当然不是,在他说出元宫两个字的时候对面没有反应,他就已经意识到少女使用了化名,瞬间想到了这个名字。
少女大概已经忘了,在很久以前,她曾经提到过。
“矢,是最初的意思。”那时他们还在继国家,他和缘一亦是孩童,彼时的情况还没那么糟糕,他在学习之余亦有时间来到这小小的后院,在繁重中喘上一口气。
那日夕阳落下,他们爬到树上,欣赏着落日的余晖。
女孩指着那落日,突然跟他们解释起了自己的名字。
“我出生在黄昏,听说差点没能养活,父亲为了让我健康长大,就取了这样一个相反的名字。”
这还是女孩第一次跟他们谈论起自己的过去,他和缘一瞬间打起精神,原本被夕阳晒得暖洋洋的身体也振奋起来,开始认真倾听。
“不过我母亲不是很喜欢,说女孩子取这个名字不好,不过父亲已经决定了,她也没有办法。”女孩突然笑了起来,眼里流出明显的怀念,“她更喜欢叫我夕子,当然是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才这样叫的。”
她说起自己父母的时候,眼里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柔情,继而转化成深沉的悲伤。
少女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并不厉害,只是默不作声地流泪,却爆发出最沉重的悲哀。
兄弟俩明白了,这一定是一段很沉痛的记忆。
他俩同时握上了她的手。
不过看她现在这反应,还真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们怎么会突然过来了?”
“……一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