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夏天,有人会想起摇曳的蒲扇,冰潭里镇过的瓜果,烈日下连绵不绝的聒噪蝉鸣。
有人会想起清澈如洗的夜空,想起满天星光灿烂,点点流萤如同天上星河一般漫过台阶。远方有烟火升起,流光璀璨,在清远的夜色之中开出花来。
但是,对于整个修真界来说
在那个永生难忘的夏日,烙印在他们眼底的,都是同一幕景象。
龙飞凤舞,云破日出。
乾坤清朗,一剑倾城。
没有人会再一次忘记龙凤。就好像没有人会忘记,舒凫那道照彻长夜的剑光。
天魔身死,龙凤复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彻底击垮了魔修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信心。
而后,正道一鼓作气,在九华宗和玄玉宫的带领,天衍门的呐喊助威之下,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战场,将魔修一举荡平。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三千年前,因天地间清浊失衡而爆发的“魔祸”,直至今日,方才真正告终。
如果这是一篇西幻故事,此时舒凫大概会深情朗诵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不过,放在此处,似乎也别有一番契合。
此战过后,五州封印之事大白于天下,“公义的冠冕”迟来三千年,终于戴到了龙族与凤族头顶。
再也没有人将其斥为“妖物”,人人反躬自省,回首千年,感激与歉疚之情填塞胸臆。
过去耀武扬威的天玑峰之流,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一世不得抬头。
只是,毁誉也好,荣辱也罢,龙凤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江雪声和五凤族长决意镇魔,又为了根绝后患而选择隐瞒封印之时,他们就从未在意。
身为天神后裔,他们完成了自己坚守的使命倾尽一身碧血,维系天道不坠,世间星火相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至于接下来的“人道”,就要靠众生自己去走了。
那将是一条很漫长、很艰辛的道路。
但他们知晓,并且相信。
在没有“神”的世界里,人们会继续前进。
在道路的前方,或许难免波折坎坷,但只要抬头仰望,便能看见永恒闪烁的万古星光。
古老的传说已经远去。
未来的故事永不终结。
战火平息以后,清风吹拂过荒芜的、伤痕累累的大地,从层层堆叠的白骨与灰烬之下,嫩绿的新芽探出头来。
众修士收殓了战死同袍的遗骨,遵从龙凤之意,没有为他们建神庙、盖祠堂,而是为牺牲者建立了一座衣冠冢。
用舒凫的话来说,这便是所谓的“烈士陵园”。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来祭拜他们。”
她说,“我们能有今日,建立在谁的功勋之上不好说,但一定是建立在他们的性命之上。”
“人间已负过一次大恩,不能再负第二次。”
其实,依照她的意思,付出惨烈牺牲的龙族和五凤,也是该享受人间香火的。
但他们拒绝了。
最终,龙凤与凡人一样,只是在陵园中占有一个席位,刻写了三千年间所有牺牲者的姓名。
或许是出于某种私心,江雪声在其中加上了“师春雨”和“柳惊虹”的名字。
作为“留下之人”,无论如何悲恸欲绝,他们都不能追随逝者而去。终其一生,他们都活在生与死的罅隙之中,一边怀抱着对逝者的思念,一边背负着生者的职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至少最后,江雪声希望他们与故人一起,在传说里安稳地长眠。
“与众生同悲喜,于尘世得自由。这是师小楼的心愿,也是龙凤后裔中许多人的愿望。”
“如今,他们只想走下神坛,到广阔无边的天地中去。”
江雪声告诉舒凫。
“说来惭愧在我们之中,反而是心性最单纯的不愧,最先做到了这一点。”
虽然小紫鸭有点憨。
好吧。
不是“有点”,是憨得天崩地裂,闻者震颤,见者懵逼。
不过,憨鸭有憨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吧。
这一战之后,舒凫伤筋动骨,几乎全身的血都换过一轮,被各路亲友结结实实地按在病榻上,足足将养了数月之久。
在百无聊赖的养病时光里,通过水镜和众人闲谈,各方消息源源不断地从她耳边掠过,像是一本飞快翻页的书。
饕餮魔君死了。
那一日,橘猫大黄英勇地与他搏斗到最后一刻,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张噬人巨口,一只猫爪几乎被生生咬断。
与此同时,鸿鹄灵火熊熊燃烧,烧穿了饕餮刀枪不入的皮肉。就在饕餮挣扎嘶吼之际,萧铁衣的刀光如银河飞流直下,斩断了他沉重的头颅。
这妖兽生前吃人无数,死后便成了一头烤山猪,供所有修士开了一天一夜的烤肉趴,剩余的猪肉被保存起来带回门派,与亲朋好友共享。
狡慧魔君死了。
说来可笑,狡慧魔君一生苟且惜命,最后也没死在正道手上,而是在狼狈逃回魔域之际,被摩拳擦掌的南宫溟旧部截了胡。
操你老子,老子等的就是今天
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但是不重要。
南宫溟挨了一刀尚未恢复,这会儿还坐在轮椅上,被季小北推到阵前,手中捧着一本醒目的修仙界核心价值观。
狡慧魔君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一通文绉绉的威胁,什么“悬崖勒马”,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
然后他就死了。
临死之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不是,你根本没给我“悬崖勒马”的机会啊
南宫溟看也没看他一眼,吩咐手下斩了狡慧首级,踌躇满志地转向季小北道
“季同志咳,季道友。劳烦你跑一趟,将这首级带回天衍门,就说魔域欲与正道讲和,共同建设社会主我的意思是,我们和平相处,互惠互利,共同维持修真界的繁荣安定。”
苦瓜脸侍从泪流满面“魔君,您看您这改口,跟没改也差不多啊。求您了,能讲点我们听得懂的吗”
南宫溟满不在乎,大手一挥“放心,回头我就在魔域建立支部,将书中深意传授于你。”
“支部又是什么啊”
靖海真人的两名爱徒,终于还是迎来了社会性死亡的结局。
不过,舒凫不愿将“平如海爱慕明潇”一事公之于众,她觉得这就像一粒老鼠屎,哪怕沾上明潇的衣摆,都让人觉得恶心。
因此,她将录像上传到水镜互联网之际,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将平如海“不伦之恋”的对象消了音。
很快,修真界就流传开了这么一个说法
靖海真人的首徒big胆,够劲爆,够奔放,竟然惦记上了自己师尊的屁股
靖海真人“”
舒凫嗐,这有啥稀奇的。你上口口文学网转一圈,就没几个师尊不被人惦记屁股。
常规操作,不要慌。
但靖海真人素来自命清高,目下无尘,如何受得了旁人微妙的目光
偷笑就算了,还偏偏盯着他的屁股笑
没过多久,靖海真人就假托闭关,将自己关在天玑峰不肯出门,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方晚晴。
即使如此,江湖没有靖海,却依然流传着靖海翘臀的传说。
不过,话说回来
平如海激情自爆,方晚晴四脚朝天,这两个视频在互联网上热度爆表,打得难解难分。
但真正的网络顶流,却是另外一段珍贵的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凌霄城城主凌山海。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城主。
在影像中,凌霄城巍峨的大殿已化为一片断壁残垣,凌山海与明潇真人肃然相对,各自严阵以待,呈现势均力敌之态。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亮的尖啸传来,一片耀眼华光从天而降。
两人抬眼望去,来者却是一只通身金色的大鸟,如同日轮一般辉煌灿烂,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他们。
那大鸟朗声问道“凌山海,你可知罪”
“你是”
凌山海自然识得祖辈,却丝毫不觉亏心,理直气壮地昂首道
“我何罪之有我所行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凌霄城,为了鹓鶵一族的尊荣地位。这天下,既然依靠神鸟撑持,便该归我等所有。”
“天下”
鹓鶵老族长不为所动,尖锐地冷笑一声,“试问,何为天下”
“土地财富奴仆还是高居万人之上,将一切握于掌中的快意”
“愚不可及”
他的语声陡然冷厉,如烈风卷雪,含着些苍茫的悲意,从满地废墟之上呼啸而过,“沃土千里,不过死物。天下之所以为天下,皆因其中有万物生息”
“竖子鼠目寸光,不敬万物,却胆敢妄谈天下,着实该杀”
直到此时,凌山海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个越级打怪的化神剑修,一个刚从封印中苏醒的大乘祖宗,的确是难以取胜的强敌。
但以他的修为,要全身而退并不困难。
因此,他半点不肯示弱,在祖宗面前放肆头铁
“前辈此言差矣。众生本就分三六九等,同为人族,其中亦有尊卑贵贱之分,更何况神鸟与凡人天生万物,我族一枝独秀,万物合该尽归我族。”
“”
鹓鶵族长尚未回答,便只听见一声轻笑,“呵呵。这样的见解,我们当年从未想过,果真是后生可畏。”
凌山海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翩然现身,乌发如云,秋波潋滟,似多情也似无情。
“鸿鹄族长柳素心,特来讨教。不对,如今的我,也该自称前族长了。”
“正是我等老朽之身,早该将这片天空让给子孙后代。”
紧接着,另一道声如洪钟的嗓音响起,气沉丹田,直震得满山草木萧萧而下。
再看来人,一头鲜亮紫发随风飘扬,光彩夺目,不是鸑鷟老族长钟顶天又是谁
“但浮云翳日,恶浪遮天,我等终归还是见不得的五凤后人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以致大道蒙尘,我等更见不得”
“不错。”
文质彬彬的青鸾老族长紧随其后,温吞道,“三位言之有理,我赞成他们的意见。凌家小儿,还请你束手就擒吧。”
“你们”
凌山海这回才是真正吃了一惊,同时怒上心头,勃然变色道,“岂有此理我鹓鶵一族之事,几时轮得到他人定夺”
“凌宗主,你误会了。”
柳素心淡淡道,“我既为鸿鹄,便无意越俎代庖,此行也并非前来清理门户。只是我族后辈之中,有一位曾受过凌霄城关照。我来寻凌宗主,不过是为他讨个公道。”
“后辈难道是”
要说鸿鹄与鹓鶵之间的嫌隙无论怎么想,都只可能是那只该死的橘猫,以及凌凤卿利用那只猫,在青城杀害的数十条人命。
凌山海觉得不可理喻“柳素心你身为一族之长,竟要为一只猫与凌霄城开战吗”
“如今的一族之长,名为柳笑。”
柳素心不卑不亢,“至于我,只不过是一名沉睡多年的老妇罢了。身为长辈,我不愿教孩子们受了委屈。”
“那你们其他人”
“她是为了小辈,我却不是为了儿子。我杀你,无须理由”
钟顶天宏亮的嗓音如同春雷,从天边隆隆滚过,“凌山海,你与魔道沆瀣一气,戕害苍生,人人得而诛之”
青鸾老族长“三位说的都对,都对。”
凌山海“”
你他妈就是个跟风鸡吧
上古时代不同于今日,灵气充盈,神兽修炼速度极快,五凤族长皆是大乘期修为,打后辈如同降维打击。
被色彩各异的老祖们包围,凌山海威严的、不可一世的面孔上,头一次浮现出骇然之色。
“你们你们纵然是先辈,也不可这般待我。我都是为了凌霄城”
“不会再有凌霄城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史册之中。”
鹓鶵老族长沉声道。
“凌山海,我不会杀你。正所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如今,也到了还脂膏于民的时候。”
“五州地脉中封存的魔气已然净化,但浊气尚有残留,脆弱的地脉也需要温养。你修为精深,又有鹓鶵血脉,正好替我们接下一程的班,镇守这片土地。”
“至于要花费多少年,我就不清楚了。”
凌山海“”
“等等,稍等片刻。前辈伯祖父,不可如此我守护族裔,开疆拓土,纵然负尽天下人,也从未负过鹓鶵身为鹓鶵后人,我问心无愧”
“信口雌黄。”
老族长冷冷道,“凌山海,你根本不懂什么是鹓鶵。”
“你的子嗣后裔,我自会教养,你尽可放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舒凫在病床上看完了这段影像,差点笑得伤口迸裂,随手发出一条弹幕
笑死,黄鸡汤
“所以说,现在这片五州大地,就是一锅巨大的黄鸡炖汤咯”
数月后,舒凫伤势大好,便决定往这片新生的大地看看。
纵然有诸多积弊,这终究是她亲手守护的世界,是她两世人生中的第二个故乡。
江雪声执意不肯让她御剑,自己化身为白龙,脑门上顶了个软垫,让舒凫惬意地坐在他头顶,不会被鳞片硌得慌。
就这样,美得令人心悸的雪龙腾空而起,乘奔御风,直往九霄之上扶摇而去。
身如江河玉带,翼若垂天云霞。
“这次的封印大阵,与我等不同。凌山海一身血脉修为,最后都将回归于天地之间,泽被万物。”
“他不会死,不过”
江雪声清凉的嗓音里透着笑意,“他会变成一只普通的老黄鸡,与凡人无异。”
“对他来说,这才是最深重的苦难。不是吗”
至于凌山海一生视若至宝的“凌霄城”,如今已不复存在。
鹓鶵老族长说到做到,雷厉风行地驱散一干走狗门徒,散尽千金,将凌家这些年横征暴敛的财物一一送归原主后,点燃五凤灵火,将那些华美的玉楼金殿、贝阙珠宫付之一炬。
此后,老族长率领一干鹓鶵子孙,在道魔决战之地朔月城重新建立了门派。
因朔月城临水,不远处便是一片茫茫大泽,遂取名为“夜行川”。
衣锦夜行,何须人知之乎
历经颠簸辗转,鹓鶵一族,终于回归了那条“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的古道。
凌奚月已是少族长之身,再也没有纠缠舒凫,也不知是太过忙碌,还是真情实感地对她死了心。
江雪声和舒凫抵达朔月城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吩咐族中少年,挨家挨户向昔年惊扰的百姓赔罪。阿玄呼啦啦摇着尾巴,颠颠儿地跟在他身后。
“阿凫。”
凌奚月含笑唤她,窥见一边江雪声的神色,又面带失落地改了口,“舒凫姑娘。”
他一直唤舒凫“姜姑娘”,不是因为不识眉眼高低,恰恰是因为太识抬举。
他知道,更亲昵的称呼,自己是不配的。
即使如今他洗心革面,自以为能够更进一步,但他心仪的姑娘,身边早已有了胜他千百倍的良人。
所以,他这一生缱绻绵长的情思,求而不得的酸楚,也都融化在这一声“阿凫”里了。
今后,他会走自己的路。
阿玄“汪汪”
你终于想开了,狗很欣慰
“我听说,你与昙华真人,有意举办结侣大典”
凌奚月微笑着向舒凫问道,“也不知我这样的人,能否有幸讨上一杯水酒。”
“算不上什么大典,就是亲戚朋友们一道儿吃个饭,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