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雪是一个自卑而敏感人。
他母亲年轻时曾有个两情相悦恋人,家人嫌弃对方是个穷小子,逼迫她嫁给了家庭条件还算不错父亲。
母亲对这段婚姻并不满意,平日里对父亲冷冷淡淡,很少会有好脸色。
可她有一张异常貌美脸,深得父亲喜爱。
所以哪怕每日被母亲从早责骂到晚,亦或呼来喝去,父亲总是笑呵呵也不生气。
父亲是个不善于表达男人,平时有些笨拙木讷。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话,只会一昧地迁就妻子,然后把她惯得越发有恃无恐。
父母结婚两年后,谢默雪便出生了,但母亲似乎并不太喜欢他。
谢默雪没有继承到一丁点母亲美貌,没有她明亮闪烁大眼睛,没有她丰润饱满唇瓣。
他只有一对内双小眼睛,以及两片薄薄嘴唇。
谢默雪上一年级时候,母亲与失联多年初恋重逢,没多久就扔下他们父子俩和那个男人跑了。
这让父亲在亲戚朋友面前丢尽作为男人脸面,令他大受打击,自此便得颓废阴沉许多。
父亲并不擅长照顾孩子,又因为母亲事耿耿于怀,连带着对他也有几分怨气。
于是,那时只有七、八岁谢默雪成为了同龄孩子们最不喜欢对象。
他瘦小像只猴,皮肤偏黑,身躯裹在偏大校服里显得邋遢又滑稽。
体育课上跑也跑不快,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经常一问三不知。
同学们笑话他是眯眯眼,掐着一把小细嗓说话比女生还娇气。
他头发也总是乱糟糟,衣服脏兮兮带着异味,被同学们说是捡垃圾。
或许小孩子带着天真不喜并非出自恶意,但也让谢默雪感到无比窘迫与难过。
班级里人数是奇数,没有孩子愿意和谢默雪坐同桌,老师只好把他单独放在最后。
他开始变得沉默内向,自卑敏感,渐渐游离在团体之外。
直到读二年级下册时候,班里转来了一个漂亮小姑娘。
谢默雪发誓,那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女孩,甚至胜过他妈妈。
小姑娘扎着两个高高马尾辫,脸圆圆像是雪团子,眼睛也圆圆像是两颗黑珍珠。
老师让她在讲台前做自我介绍,小姑娘穿着干净校服,说话奶声奶气。
“大家好,我叫江雨葵,今年八岁了。我爸爸是一名军人,妈妈是一名钢琴老师”
女孩子昂首挺胸,声音响亮,浑身由内而外散发自信让谢默雪忍不住一直偷偷看她。
很多很多年以后,谢默雪再次想起那一天,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小姑娘辫子上扎头花是粉色。
自我介绍完,老师神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把江雨葵座位安排在哪里好。
许是老师迟迟没有开口,江雨葵指向谢默雪主动地问她,“老师,我应该坐在最后面那个空位置上,是不是呀”
班主任愣了一下,见她脸上没有排斥神色,忙微笑着点头。
就这样谢默雪终于有了同桌,一个漂亮非凡女孩子。
江雨葵坐下那一刻,谢默雪闻到她身上奶甜奶甜香气,忍不住紧张地朝墙角缩了缩。
同学们都说他身上有怪味道,他害怕这个新来小姑娘会闻到。
江雨葵很活泼,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名字,显然是憋了整整一节课。
尽管想要立刻交朋友,她也很遵守纪律,没有在课堂上随便说话。
所有孩子都对新同学很好奇,江雨葵又是个漂亮女孩。
课间时分,谢默雪原本冷清周围开始挤满了小孩子,大家都想和她玩。
江雨葵把书包里装着巧克力罐子拿出来,把豆分给大家,谢默雪也没被落下。
缩在角落里,谢默雪开始情不自禁地悄悄关注这位新同桌。
江雨葵似乎很喜欢照顾别人,那会儿女孩子们爱扮家家酒,她总是要当姐姐或者妈妈。
“宝宝”角色缺少人来扮演,班里小胖哥自告奋勇,女孩子们却嫌他高高壮壮一点都不像“宝宝”。
江雨葵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谢默雪身上,眼神发亮。
“谢默雪,你来当宝宝好不好”
那时谢默雪身形瘦小,个子不高,比江雨葵都还矮一点。
他既害羞又惊喜,涨红了脸没有拒绝,从来没有小朋友主动找过他玩游戏。
江雨葵在家家酒游戏里投入很认真。
那时谢默雪还没学会系鞋带,经常左边鞋带松松散散,右边鞋带栓成个死结。
他被自己绊倒摔了个狗吃屎,小胖哥在一旁哈哈大笑。
谢默雪脸颊滚烫想钻进地缝里时,江雨葵跑过来扶他,叮嘱他走路要小心。
说完,还蹲下来帮他把两边鞋带都系好了。
那时谢默雪屏住了呼吸,紧张心脏怦怦直跳。
他鞋子怪脏,他好担心会弄脏江雨葵手,或是她觉得自己是垃圾堆里爬出来臭孩子。
谢默雪只好紧紧地盯着她,说来也奇怪,以前爸爸教过好几次系鞋带方法都没学会,那次只看了一遍江雨葵动作就会了。
妈妈离开后,谢默雪就很少会有干净衣服穿。
父亲并不擅长做家务,自那以后也总是早出晚归。
别说给他洗衣服,连晚饭都总是要饿肚子等到九点多以后,才能吃到父亲从外面随手买回来烧饼和炒面。
那次谢默雪回到家里,脱下校服和鞋子在水池旁边认真仔细地刷了很久很久。
他费力地刷个不停,浑身被水湿透,两只细胳膊废了老大劲才把水拧干。
晚上,父亲回来看见他浑身湿透,以及卫生间一片狼藉后,发了好大一顿火。
第二天谢默雪穿着干净校服去上学时候,心中满是雀跃。
江雨葵总是愿意把自己橡皮、铅笔和涂改带借给别人,哪怕对方不小心弄丢了也不会生气。
大家学写钢笔字时候,经常有人忘记带墨水,她便拿出自己墨水瓶放在讲台前,每当用完也会立刻补充。
课堂表现优秀或作业完成好学生,总是能得到班主任奖励水果硬糖。
通常学生只会拿到一颗糖奖励,只有表现特别出色学生,才会获得第二块糖。
江雨葵总是能得到两颗糖果,可谢默雪表现不好,他一颗也拿不到。
每次江雨葵得到糖果以后,总是要分一颗给谢默雪。
他在心中仰望江雨葵,觉得她是个多么优秀又努力好姑娘。
但谢默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同桌姑娘每天那么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就是想拿到第二颗糖分给他。
中午小饭桌老师会让学生来维持秩序,排队一个个地打饭菜。
江雨葵一直是被老师安排掌勺那个,她从不借此“特权”先打自己午饭,每次都先把好吃盛许多给其他同学。
前桌雀斑脸女生喜欢豆腐讨厌芹菜,她就盛多多豆腐块和少少芹菜给对方。
那会儿食堂每周能吃两次土豆炖肉,江雨葵总是给谢默雪盛大大两勺,把他餐盘堆得满满。
轮到江雨葵最后盛菜时候,保温桶里已经只剩很少半勺土豆了,其他剩下都是孩子们最讨厌胡萝卜。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吃午饭,谢默雪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盘子里肉和土豆一块块夹给她。
江雨葵难得地有些紧张和无措,“你不喜欢吃这个么”
她看谢默雪每次只有这道菜会吃一点不剩,还以为对方喜欢这道菜。
谢默雪忙摇头,低声道“没有,你盛太多了,我吃不完。”
江雨葵松了口气,冲他嘻嘻一,正在换牙她缺了个下牙,看起来傻乎乎。
“你好瘦啊,要多吃点才长得高,还没有我高呢。”
她一边说着,又一筷筷把肉给他夹了回去。
班里小胖哥很不满江雨葵对他这么好,经常起外号嘲笑他。
那次江雨葵听见小胖哥一口一个“眯眯眼”、“垃圾王”地喊他,难得生了气。
“老师说了,不能给别人起外号,你再这样我不和你玩了”
小胖哥见她生气,立马就慌了,怂怂地道歉。
江雨葵撅撅嘴,很轻很轻地打了一下小胖哥手背,叫他以后不可以欺负同学。
小胖哥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再三保证以后绝不欺负别人。
谢默雪开始愈发地黏着江雨葵,那是他小学以来第一个朋友。
或许江雨葵朋友不止他一个,但对于谢默雪来说,她就是他唯一、最好朋友。
江雨葵也从不觉得他烦,无论何时都很耐心。
小学放学那会儿,老师会让身高差不多男孩女孩分成两列,手拉着手走到校门口再解散。
她每次都会主动地拉起谢默雪手,直到挥别时才松开。
直到现在,谢默雪也还记得她手软软、暖暖。
他们就这样坐了两年同桌,从二年级升到了四年级。
谢默雪真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女孩子,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开心时光。
可对方过生日时候,他连个像样礼物都拿不出手。
那次父亲回来很晚,还喝了酒醉醺醺。
谢默雪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他回来,想向父亲要十块钱买一张音乐贺卡。
父亲听说他想送礼物给过生日同桌女生,不但拒绝了他要求,还打了他一巴掌。
“送什么送小小年纪不学好,心思净用在那些黄毛丫头身上。”
父亲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
“跟你妈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谢默雪躲进房间里,趴在床上偷偷哭了很久。
父亲以前不是这样,曾经对他明明那么好。
江雨葵生日那天,她父亲在肯德基订了位置,邀请班里小朋友一起去吃好吃。
同学们纷纷送上早已准备好礼物,有送围巾,有送钢笔,还有送音乐盒。
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礼物,谢默雪最终没有把自己画那张丑丑贺卡拿出来。
放学时候,江雨葵叫上他一起,谢默雪也摇头拒绝。
他别开头,眼神心虚地对她撒谎,“爸爸让我早点回家,今天家里有客人。”
江雨葵看起来很失望,“那好吧”
看着她和其他同学一起说说笑笑地离开,谢默雪神色黯然。
他带着贺卡回到家,把它放在了抽屉最里面。
第二天是圣诞节,江雨葵带了很多糖分发给同学。
谢默雪得到了单独一个小盒子,盒子上因着卡通小熊,写着“熊宝宝”三个字。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很多口味水果硬糖,老师常奖励孩子们那种。
江雨葵小声对他说,“昨天过生日,我们吃了好多好吃,你都没有来,所以今天这些糖是专门给你。”
那时他心里高兴坏了,却又很不好意思收下。
“我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
“没关系,妈妈说心意到就可以啦。”
谢默雪抱紧了糖盒子,鼓起勇气道“不行,明年你过生日时候,我一定送你礼物”
江雨葵高兴地点了点头,“那好”
然而那份约定中礼物,谢默雪最终没能送出去。
四年级寒假,父亲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大着肚子陌生女人,让他喊对方妈妈。
父亲告诉谢默雪,已经和他妈妈领了离婚证,眼前人才是他妻子。
父亲和继母再婚后,谢默雪也被带着搬离了原来家。
他就这样匆忙地被父亲转了学,连最后告别都来不及对江雨葵说。
大雪纷飞冬日,谢默雪坐在车里遥望着窗外茫茫白色,手里是一个小小糖盒子。
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颗草莓味硬糖,他始终不舍得吃。
光阴飞速地掠过。
转眼间,当初瘦小男孩已经长成了清俊挺拔少年。
迎来青春期,谢默雪外形开始发生巨大变化。
他长出了喉结,曾经小细嗓变得清脆低沉,悦耳动人。
他身高开始抽条,像雨后村笋直奔着一米八关卡而去。
他还是有些清瘦,但却没有了当初纤细病弱感。
谢默雪五官渐渐长开,曾经被同学嘲笑内双眯眯眼,也长成了一对精致漂亮凤眼。
同龄女孩子们开始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为他而心动脸红,却始终不敢太靠近他。
狭长眼型会带来冷淡压迫感,丹凤眼人看起来总是显得沉静又克制。
即便双眸微微含笑,也会给人带去淡淡疏离感,即便眼神稍显迷离,还是会让人倍感冷漠与高傲。
加之谢默雪内向沉默性格,他在别人眼中逐渐变得如同名字一般,宛如不可攀附高岭之花。
只有谢默雪自己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卑与胆怯伪装罢了。
继母和父亲结婚以后,很快他就有了一个弟弟。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更何况他是个将来要划分“家产”男孩,继母自然嫌他碍眼。
谢默雪开始认真学习,努力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完美孩子。
他在内心期盼着,父亲不要再和母亲一样抛弃他。
可是在继母怂恿下,父亲还是很快同意把他送到奶奶家里。
那个年代,嫁出去女儿等于泼出去水,外公外婆一家根本不愿意花费精力来照顾他。
爷爷早就病逝了,奶奶独身一身,祖孙俩自此孤独相依。
继母算盘打噼里啪啦响,奶奶身体不好,她并不想照顾对方。
谢默雪住过去以后,自然就承担起了照顾奶奶责任。
初中三年来,每天早饭和晚饭都是由他亲手来做,累是累了些,起码不损太孤独。
可是初三毕业那年,奶奶也因病去世了。
孤零零房子里,立刻就只剩谢默雪一个人。
他不是流浪儿,却与流浪儿无异,有家不能归,归处不是家。
谢默雪孤寂地独自行走在人群之中,未曾想过有一天能与那个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