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敬畏之物,和这毫无敬畏的疯子不一样。
“没关系,你不敢跳,父亲就替你跳。”
他抬起手,轻轻地撩起了少女绸缎一般的黑发,抚上她白皙嫩滑的脸颊。
“等父亲成为神,父亲就控制住你,帮你做选择——将你变成我最乖的女儿。”
话语落下,他便从崖边仰了下去。
他纵声狂笑着,那黑夜一般的破碎袍子扬起,发出烈烈声响。
很快,他的身影和声音,就被淹没进黑雾之中,消失不见了。
穆莎深吸了一口气,她一脚踩上了悬崖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浓厚雾气。
她提起了勇气,说道:“雷恩,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谁会赢到最后吧。”
“我会亲自证明,我才是我自己的支配者,无论是你,还是这个世界,都别妄想控制我。”
她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顶点。
她会变成再也无人能违背的至高法则。
——她的命运,仅仅属于她自己。
就在她即将纵身跃下的时候。
银白色的传送阵亮起,披着纯净白袍的神明出现在了山崖上。
他那头散发着名贵金属色泽的银白发丝凌乱,脸上也带着慌乱,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了沉稳和冷静。
他喊道:“莎莎!”
穆莎没有回头,她问道:“您怎么还是找到我了?”
伊提斯说:“你先过来,别下去,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想办法,好吗?”
他嘴上说着要商量,却已经动了手。
银白色的神力疯狂蔓延,要将走入绝境的小少女拉扯回来。
但是,那力量皆被逐渐升起的浓厚雾气挡下。
在这里,伊提斯的力量无法对她产生丝毫影响。
穆莎摇了摇头,她说道:“抱歉,伊提斯先生,我无路可选。”
她擦了一把眼睛,小跑半步,跃进死亡之渊。
她穿着之前伊提斯送她的那件衣服,和神术师的版式有些相似,但更为精致和宽松。
滚着银纹的白色袍脚在升腾的黑雾中翻动,黑色的额发因为重力而掀起,露出白皙的额头。
“莎莎!”伊提斯追至了崖边。
只是接近,他就感觉到了力量受制——死亡之渊的法则与他悖逆,他在这里,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异端,擅入则亡。
穆莎面向下方,她不敢回头。
尽管雾气浓重,遮蔽视线,她也还是不敢回过头,想象伊提斯站在崖边张望的模样。
她闭上了眼睛。
她是一朵花。
在死亡之国逆死而生,花茎挺直,花瓣莹白,脆弱又坚强的希望之花。
在这崇信神明,将一切都寄托于神的世界上,宁愿破碎也不愿意被拗断的,逆风而行的花朵。
她是一朵花。
她也曾被家人小心翼翼呵护,捧在掌心里。
她也曾被喜欢的人视为挚爱,笨拙又仔细的爱护着,从他那里得来整个世界的认可。
可她终究是一朵绝境中的花。
她曾为希望之花,她破碎。
她逆风而行,可终究抵不过那强劲的风,自己主动弯折。
她曾被家人呵护,她早逝,自此远离家人。
她拥有爱人,她的爱不能继续。
她坚持的自我,她的爱,她的优点、缺点,都将在今天消逝。
她不敢回头去看那面露慌张的神明。
她曾经那样希望,伊提斯能够懂得人类,能够尊重生命。
但是,当他真正露出和人类同样的焦躁和不安时,她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阵抽痛。
她和伊提斯之间的爱,也像是一朵花。
在荆棘之中生长,跨越万般难题,终于培育出的花朵。
这朵花开得不易,但在绽放之时,也比所有的花都要美好。
在她跳入死亡之渊的这一刻,这朵花,盛开至最美好的模样。
而后,就要凋亡了——
穆莎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她仿佛能够看见,那朵花的花瓣片片凋落的模样。
那花瓣破碎的时候,她的心,她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被撕裂的痛楚。
“莎莎!”
穆莎猛地睁开了眼睛。
这声音就在她上方,离她不远的位置。
她仰起头,挣扎之中变换了落下的姿势。
她看见,那身披着白袍的神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她。
他银白色的神力正在燃烧着,他的神格,正在这不能容忍他的,另一个神明的法则之下逐渐生出裂纹。
他的手,他的脸颊,他如同霜雪一样的银白色发丝,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但他在接近她。
他坠落之时,神情坚毅,丝毫不为这赴死的行为后悔。
他那双冷漠的,映不进万物的银色眼眸之中只有她。
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神格裂纹蔓延,撕裂灵魂的痛楚,也没让他的眼眸动摇一下。
神明伸出了手:“莎莎,把手给我。”
穆莎皱起眉,她那双灰色薄雾正在散去的银眸里,蒙上一层纱一样的氤氲水雾。
她眼泪正在掉落,她问道:“你疯了?!”
他跳进这里会死。
那么,她付出这么大的勇气也要去做这件事情,兜兜转转,不惜杀死爱情也要救他……
她所经历的这些痛苦,她付出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绝望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可是,这颗悲伤至极的心,又忍不住,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喜悦。
当然,伴随而来的,还有浓重的不安。
希望与绝望,不安和喜悦……
如此矛盾,如此撕裂……
“你骂我也没有用,反正我已经跳下来了,回不到上面了。”
伊提斯离她越来越近,他说道:“伸出手来,莎莎。”
穆莎在流着泪,抓住了他的指尖。
她惊讶的发现,伊提斯那双温度偏低,一向有些凉的手,正泛着属于人类的温暖热度。
伊提斯拽着她的手,将娇小的黑发少女拉进了怀里。
他们跌落进了几乎凝成了实体的黑色雾气里。
伊提斯勉强站住了身,他低下头,看着他的小姑娘。
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还表现出了一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说道:“莎莎,我赶上了。”
穆莎的眼泪止不住的下落。
她伸出手,拉住了伊提斯的衣领,将这身形高大的银发青年扯得低下头来。
穆莎愤怒之下,将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言术解除掉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赶上了有什么用!现在一切都完了!”
“你个狗比神!总是把别人辛辛苦苦付出的努力,倾尽生命也要完成的事情,践踏成毫无意义的样子!”
“当初折断我花杆的是你,把我的花瓣撕碎的也是你,要我成神的还是你!”
“现在我要碎了,我愿意被拗断了,我愿意苏醒了!”
“你却又非要我别断别碎别苏醒!你怎么这个样子啊?”
这样的斥骂和宣泄怒火毫无意义,不会有任何作用。
但是,她就是这样做了。
她揪着伊提斯的领子,把他骂的一脸委屈和茫然。
半晌,伊提斯压下了自己的情绪。
他抱住了小少女,说道:“莎莎,这一切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穆莎推开他,气得一直跺脚,她怒道:“怎么有意义了?”
“最糟糕的事情,我最想避免的事情,一件也没有避免掉!”
“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伊提斯。”
她捏着伊提斯的袖子,第一次哭着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
她摇着头:“我没有办法了。”
“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啊,伊提斯。”
伊提斯用透明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说道:“莎莎,并不是你没有办法了。”
“你已经把你能做的所有事都做了,做到最好了,不能更好了。”
“所以,接下来,该由我来努力了。”
他把穆莎稍稍抱起来,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少女的。
伊提斯那无边的浩瀚神力正在疯狂蔓延,侵蚀进她的意识之中。
而穆莎的力量,也在这无法抵抗的攻势之中本能的苏醒。
两种至极的力量相互冲击,加之新神的苏醒。
这些所带来的,是法则的齿轮被逼停,甚至要直接崩坏掉。
世界在这极致的冲击之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变成了一片灰色的幕景。
穆莎迟疑的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一片灰白交织的混沌,这片混沌中,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翻涌的浓厚雾气,什么都触摸不到。
什么都有——伊提斯在这里,她也在这里,而世界也以一面灰色镜子的形态存在于此。
伊提斯将穆莎放下了,他说道:“莎莎,这里是世界的起点。”
“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起始与破灭,没有‘存在’这个概念的神域。”
他胸膛之中的两片神格飞了出来。
一半是极致的光明,一半是极致的黑暗。
它们皆被一片灰色的雾气包裹在其中。
穆莎抬起头,她现在,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
她学着伊提斯的模样伸出手。
她的神格,也从这片仅属于神明的地方,显现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神格。
两个半圆在她的意识下分裂出来。
一半翠绿和莹白交织,彷如那朵花——这是生。
另外一半,则是黑红交叠,如同死亡之国的焦土——这是死亡。
四片神格凑近了彼此,悬浮在了穆莎和伊提斯之间。
“我的神格之中,有未来的我,赠予的认知的碎片。”
“莎莎,我想把这碎片,分给你一半。”
这样,即便是作为神明苏醒了,她也能够保留她作为人的一切。
穆莎拧着眉毛问他:“您是说,您要将一半神格给我?”
“这样的话,您岂不是就要又一次,缺失掉一半神格了?”
伊提斯摇了摇头,说道:“我缺失的一半,由你来补足。”
“我将我的一半神格给你,你也将你的一半神格给我。”
他说:“倘若两半神格能够拼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彼此对立,却又能够共存的状态,我们的力量都会稳定下来。”
是个好办法。
这样的话,死亡之渊也不会灭掉拥有她一半神格的伊提斯。
至于世界意志……他们两个神都在这里,它能翻起什么浪来呢?
穆莎说:“但是这样,我们就变得都不完整了。”
“您不会再是一个完整的创世神,我也不再是完整的生与死亡的神明。”
“我们都不是完整的神,也不会是人……”
万一搞砸了,他们俩就会变成神不像神,人不像人的模样。
穆莎说:“我倒是不介意。”
“因为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样子,神和人都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夹杂在中间的两不像。”
“但是,您呢,您能够接受自己变成这样吗?”
伊提斯问:“我为什么不能?”
“我现在就带着人性的碎片,虽然不是很适应,但我感觉还好。”
穆莎放下了心。
但是,她还是指责了伊提斯。
“您有完美主义强迫症——”
伊提斯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的容颜,挺拔屹立的身形,胜过世间所有绝美的精致。
他清风霁月,如溪谷之间潺潺流淌的春水,如极北之地不融冰层上覆盖的白雪,似巍峨山川,也似浩瀚星宇。
他容纳一切,又超越一切,比天边的银月更皎洁,比翻卷的云雾更缥缈。
不笑便已经美好到了这种程度。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似是山雪消融,冰川破裂,黎明驱赶夜色——
他说道:“莎莎,完整不代表完美。”
“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就是要有点缺陷,才会真正完美。”
穆莎别开了头,她声音里的哭腔已经渐渐消失了,能好好说话了。
她说:“……这样也好。”
“我觉得,作为创世神和光明神的您都很好,也很完美。”
“但是,您这张脸,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伊提斯听见了齿轮正在咔咔推动,濒临破裂的声音。
也看见了世界之镜中,那正要借由生死之花的力量,闯入神明的领域的雷恩。
伊提斯提醒道:
“莎莎,要快点了,有些人等不及了。”
“你先选,我挑你剩下的。”
穆莎伸出手,抓向了黑暗神格。
伊提斯问:“还要黑暗,还不够讨厌它吗?”
穆莎抬起头,有点生气的看着他,说道:“我习惯它了,这是老朋友!”
“而且,我喜欢我的黑头发,我也不觉得黑暗是一种错误。”
她选走了黑暗的神格。
之后,就是与之匹配的另一半神格。
死亡的力量,应该会比较接近吧,更容易融合?
但是,伊提斯却伸出手,把生命的绿白交织的神格丢给了她。
他说道:“黑色的头发,适合绿色的丝带。”
当然,他这么选择,可不是为了好看。
黑暗与生。
光明与死。
这二者,皆是希望。
神格融合的那一瞬,在这仅有神明才能到达的领域之中,散发出了明亮又刺眼的光辉。
在那刺目的,蔓延的无边无际的银白色神力之中,奇迹的丝线蔓延,渗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有人到达的,无人到达的。
世界那停转的,几乎被崩坏的法则齿轮,被彻底碾成了碎片。
但它并没有毁灭,在化为碎片的同时,就被修葺成了崭新的模样。
——世界被重新编制了。
神国的钟声撞响,那浑厚悠远之声穿越时间,进入生灵万物之耳。
奇迹与希望,也诞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世间朽木枯败,却又转瞬生出新的嫩芽。
万死无生的死亡之国,那黑暗与死亡笼罩的深渊中。
新生的神明的力量灌入焦土,奇迹便破土而出,这里萌发了真正的生命,也照进了第一束光。
神明曾在此落泪,那泪,便化为潺潺流淌的水,熄灭了持续多年的烈火,将这焦土化为希望之土。
伊提斯和穆莎,自那神明的领域,世界的起始点,重新回到了这片已然改变的土地上。
黑色的浓雾散去。
那身披黑夜的黑暗信徒,惊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雷恩退了一步:“怎么可能!?”
他拿起了手上的花瓣,打算改变这一切。
但是,穆莎轻轻一抬手,他手中的花瓣就掉落了。
那黑发披落于地的少女,褪去灰雾的浅银色双眼中,带着明亮的光辉,似是容纳了整个浩瀚星宇,万千星辰沉落其中。
她静静地注视着那黑暗的信徒。
良久,她才开口道:“玩弄此世者,刺伤神明者,心无敬畏者——”
“终为你之亵渎,付出相等的代价。”
露出了黎明的天幕上,阴云汇聚,元素交杂。
这世间的万物,都在响应新生的神。
那携着所有元素,生与死,光与暗的力量,拧成了能将一切摧为灰烬的力量。
那磅礴的神力降下,将那疯了一生,狂妄了一生的黑暗信徒,连同身体和灵魂一起湮灭。
这是对妄图毁坏一切者的罚。
也是对心存敬畏,仍存于世的万物的救。
在那神力浩瀚无匹,崭新的天罚之中。
新神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她的降临。
世界未变。
太阳虽然会沉坠,但黑夜永有黎明。
生命终有死亡,但也拥有更迭的新生。
但是,从今以后,会有一些东西,逐渐改变掉。
神明已经改变,世界的意志也已经重构,而那世人,他们也会改变——他们也一直都在不断变化。
错误之中,终有一日,会诞生出新的正确。
希望不必由神来带给世界,希望,本就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伊提斯扯了扯少女的黑发,说道:“莎莎。”
穆莎被揪了头发,恼怒的回过头。
伊提斯被瞪着,感到了些许心虚。
他说:“我就是问一问,你现在还想吃东西吗?”
“你看,你晚饭都没怎么吃,会不会饿?”
他赌了这不知胜负,极为冒险的一局。
如今这赌局告终,他感到了心慌。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还有人类的认知吗,你保留了自我吗”。
他看着穆莎愤怒的表情,就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改为问她饿不饿。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他心虚道:“莎莎,你还喜欢我吗?”
穆莎愣了一下。
怒火攀上了心头:他还有脸问这件事!
一切告终之时,也是关起门来算总账的时候了。
她扯住伊提斯的衣领,将他扯得低下了头来。
她扬起手,又狠狠地落下去,扇下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伊提斯被打的偏过头去,耳边带着耳鸣声。
耳鸣声持续着,他也还偏着头,完全是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
穆莎又捧着他的脸,把他的掰向自己。
她造出了一块大石头垫在脚下,摁着银发神明的后脑亲吻了上去。
伊提斯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吻分离之后。
穆莎喘着气,问道:“你知道答案了吗?”
伊提斯抬起手,不知道该捂被打了的脸,还是被强吻了的嘴……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莎莎,你表达爱的方式,有点粗暴。”
穆莎愤怒的转过身去,没好气道:“走了,回家了。”
他又一次扯住了穆莎头发。
他在少女带着怒气的目光之中问道:“回哪个家?”
穆莎说:“你傻……”
还没等她骂完,两扇空间门就打开了。
一扇通向了圣城里,那幢两层的小房子。
另外一扇,则是通向了那阳光明媚,高楼大厦迭起的另一个世界。
※
绝望之下,终会诞生新的希望。
畏惧之下,终会诞生最强大的勇气。
=全文完=
=FIN=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断成两次发的。
但昨天评论区有个小读者说,要开学啦,想在开学之前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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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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