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中的积善坊分上下两坊,上积善坊和下积善坊,中间还夹着一个李陈坊。
城里的百戏伎艺大多聚集在这一堆儿,是这杭州城中的下九流低贱地方,各样的人都有。
因这里距离织造局还算近,又住了许多在局里应役做工的匠户。
这整日里都能听见唱戏文的咿咿呀呀,卖杂耍的哼哼哈哈,还有匠户织匠家的机杼声唧唧复唧唧,热闹得像是菜市
这一天,上积善坊东边儿的杨家,竟然也非常热闹。
这引得一些无事闲人跑到杨家屋外,聚在墙根儿下侧耳听热闹
“去年秋天搬来的这家,不是最讲究了,怎么今日闹得这么大声”
“是啊可讲究了呢,我们在自个儿家发出一点声响,都能引来一顿指桑骂槐呢说是吵到了她家两个读书人。杨家那老爷子也是三句不离口我杨家也曾是官籍,祖上那也是兴旺过的,可不是讲究人家吗”
本来嘛,住在积善坊里的人家许多都是贱籍,做着下九流的营生,偏他杨家是高贵的了要真是高贵,那倒是脱了身上匠籍这个贱籍啊
要真有能耐,倒是别住这里啊嘁何不学了那孟母,为他家两个读书人三迁啊,还不是没那个本事搬走
“杨家人自然是讲究的全家倾力栽培大儿和幺儿,企图考科举脱籍呢。”话中的讲究却满是讥讽,又道“杨家的大儿和幺儿是读书人,世人说读书人讲究不做无谓的口舌争执,所以今日这正闹着的是杨家二儿呢”
“这杨家把大儿和幺儿宠着,却逼得二儿投河自尽,那还真是一户讲究人家呢”
“哦哦听说昨天傍晚时候,有人亲眼看见那杨二投河自尽被路人救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了这会是醒过来了啊都被逼得死过一次了,也该闹一闹了。”
杨家屋里。
杨绦今早刚一醒来,兜头就挨了一通咒骂,还不是骂三两句就停的,而是仿佛没个尽头的咒骂。
他可不是被骂了还不还嘴的人,自然是立即拿话顶回去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热闹起来了。
“你个死伢子啊哈,你倒是给老娘说说,老娘是哪里亏待你了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竟让你想着去寻死而且你要死,就给老娘死透咯免得白让老娘受外人这一顿指点。”
杨母李桃花,不美不丑、不胖不瘦,长相上没甚特别的,不过性子倒极其泼辣粗鲁,骂声尖细炸耳,几乎能传出三里地去不然也引不来外面那一群无事妇人。
杨家老爷子杨英,干瘦老头子一个,此刻皱了眉阴沉着一张脸,整个人显得阴戾而刻薄。
也不知他这副脸色,是因为觉得李桃花说得对,怪二孙子让他丢了脸面,还是不满李桃花的泼辣样子,觉得她不堪为杨家妇又或者两者都有。
“我杨家人,可不该这样”杨英指向不明地训斥道。言简意赅,没忘了端着他杨家一家之主的威严。
杨绦环视屋里众人。
一张张脸上,或轻或重全是对他的不满、厌恶或谴责,竟没有丁点对一个自杀之人醒来后的疼惜、安抚或怜悯。
还真是巧了,他杨绦也是心硬似铁的人
更巧了的是,他杨绦吵起架来是什么话都敢说的“可别这么说我要是真死得透透儿的了,你们所有人都会不舍得。”
在李桃花张嘴欲反驳之前,杨绦先道“先别忙着奚落我,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是死、是活,你们谁也不会在意,但却会舍不得我这个人作为工具的作用。”
“毕竟我死了,你们杨家的长孙和幺儿两个人之中,就要有一个必须进织造局里去当幼匠了啊
你们寄予厚望的、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啊,就再也没希望科举脱籍、当官做宰了,而且他的一支后人也得世袭匠户,他子子孙孙会都是贱籍
你们说,是不是舍不得我死透透儿的了”
杨家三个孩子里,长子杨谦是老爷子杨英寄予厚望的长孙,幼子杨谚是杨母李桃花偏疼偏爱的幺儿,就排在中间名叫杨绦的杨二,不占长也不占幼,在这杨家没一人偏疼他。
其实只要一看三兄弟的名字,杨谦、杨绦和杨谚,就能明白一件事。
老二杨绦在出生之初,其实就已经被决定了人生等长到十二岁时就入局当幼匠,最后由他承袭杨家织匠的匠户贱籍。
事实明晃晃摆在那里,杨二的名字绦是不同于兄弟两的绞丝旁,符合杨家的织匠身份。
杨二自呱呱坠地时起,还看不出天资的时候,就被不公平的对待了。所以不让杨二读书、对他贬斥呼喝,根本不是李桃花经常咒骂的那样,是因为他蠢笨无用。
事实上,杨二心思很敏捷,而且他要真是蠢笨的万事不过脑的人,也不会因为心思太多却又年轻想不开而投河自尽了。
李桃花是在市井中吵架吵习惯了的人,精于吵架精髓,并不去接杨绦的话茬。
而是理直气壮骂道
“别说的这么可怜兮兮的啊哈,我就问你,我们是欠你的没给你吃没给你穿吗你长到这么大,是喝风长的吗
啊哈,没有我们,能有你这么大个人吗你的一身骨头、一身血、一身肉,还有你的这一条命,都是老娘给的,难道不该听老娘的话”
“让你去当幼匠,你就该一句话不说乖乖的去了,竟然还寻死觅活去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