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结束后,沙爱国前脚迈进家门,王玉贵后脚就来了。
王玉贵大大咧咧地拍着沙爱国的肩膀说:“老同学,没想到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好了,我们又可以一块儿干了。”
沙爱国却没有王玉贵的那份激情。因为选举时的所见所闻让沙爱国心里很不痛快,况且又是在成为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跟王玉贵见面,沙爱国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无奈。
沙爱国朝王玉贵笑笑,让王玉贵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对面。
王玉贵掏出一包大中华,熟练地弹出一支甩给他,沙爱国接了,却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玉贵,我不会吸,你自个吸吧。”
王玉贵点了火,嘲笑似地瞅着他说:“嗬,没想到真成了城里人啦。也罢,吸烟有害健康,不抽也好。”
沙爱国很羡慕王玉贵的这份开朗与洒脱。他看着这个心直口快的好朋友,停顿一下,这才盯着他一脸忧郁地说:
“玉贵,这次我没想回来参加选举,我是被骗回来的。”
“什么?你这是——”
王玉贵睁大了眼睛,夸张地瞪着沙爱国。
王玉贵耐心地听沙爱国慢慢把来龙去脉说完后,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看着沙爱国说道:“噢,原来你是这么回事。这确实令我很意外!我和你不一样,我是铁了心回村干的。这几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先是给人家当学徒,费了几年功夫学得了一身做月饼、蛋糕、面包的好手艺,我见再给人家干下去也没意思,就回县城自己办了一家食品厂。一开始很难,我硬撑过去了,现在我的食品厂生意越来越好,产品占领了咱县和邻县的市场。可我还是要回来,为什么?为的是争一口气,给我自己争一口气,给老少爷儿们争一口气,给咱这穷得当当响的马虎沟村争一口气!我王玉贵就不相信,当年身无分文都能挣一份家业,开了厂子,要是加上马虎沟村的老少爷儿们,加上我们周围的果树、土地、石材,我就不能领着大伙儿奔上富裕路?可惜呀,我的一番苦心谁知道!你知道,我们王家户门小,人又年青,除了自家人,谁会选我呢?”
沙爱国看着王玉贵,眼里露出惊讶的光,有些兴奋地说:“玉贵,你变了,居然想这么多!你这点比我强,不过,你不要泄气,怎么没人选你?我就选了你!你的票数也不低,进了前五名了!”
王玉贵摇摇头,忧虑地说道:“爱国,我知道你会选我,因为你不愿当这个村长,可我想当,却明白自己当不上。爱国,留下来吧,咱们一块儿好好干,让咱这马虎沟村变个样,让老少爷儿们走在外面时抬起头,挺起胸!我盘算着,咱们只要修条出山的路,把山里的树木、果品、石材大批地运出去,钱财就会滚滚而来呀!爱国,留下来吧,只要你当村长,我王玉贵就是卖了厂子,卖了衣服,也要帮着你把路修通,让咱马虎沟村走上富裕路。”
听着王玉贵的话,沙爱国从王玉贵的眼里看见了一道道的亮光,这亮光将会把马虎沟村的黑夜照得光明无比,会把马虎沟村的未来照得光亮无比。
一股热潮涌上沙爱国的心头。可沙爱国想到他所喜爱的那个城市的早晨,那生机勃勃的晨练的少女,想到他的女朋友茜茜,他的生意兴隆的小店,他的心突然沉重起来。他叹口气,苦着脸说:“玉贵,我们别说这些好吗?”
王玉贵瞪大眼看着沙爱国,有些生气地说:“爱国,你怎么了?你认为我这是在骗你吗?在你面前唱高调吗?不,这是我的真心话呀!我心里急呀,如果再让一帮平庸无能自私自利的家伙掌握着咱们马虎沟村的命运,那咱们的马虎沟村,咱们马虎沟村的子孙后代,会永无出路的!我真不明白,你真成了一个城市人,当真这马虎沟村的一切,这马虎沟村的老少爷儿们与你沙爱国毫无关系吗?如果你觉得你自己的舒适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你离不开你现在所拥有的那一切,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想不光我,就连你的父母、你的大伯、叔叔、兄弟们,也会看不起你的!你知道,我们山里人最讨厌自私的人!”
王玉贵的话一句句就像子弹钻进沙爱国的心里爆炸!沙爱国就像让重锤猛地敲了一下心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道:“玉贵,今天选举怎么没见鸣生?”
当年沙爱国和王玉贵还有李鸣生三人是一块儿从偏僻的马虎沟村考到县城上的高中,当时村里人都认为马虎沟村要飞出金凤凰了,谁料三只雀儿都灰头土脸地回了窝。
当时,沙爱国有点受不过村里人的冷言风语,垂头丧气,苦恼、难过,又灰心,王玉贵却直爽地对他说:“怕什么?咱们成不了大学生,却不等于没前途,什么不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干?况且这社会政策好,我们还怕什么?我就不信,只要我们努力拼搏,怎么就不会创出一番事业?”
最终,他们二人都用各自的方式走出大山,在外面闯世界,都没让人失望,算是事业有成,只剩下李鸣生留在村里和大山作对。
王玉贵听了爱国的话,顿时露出难过的样子,低着嗓子说,鸣生得了胃癌,我一直没抽出空去看看他。
“什么?”沙爱国就觉得有一支鞭子从看不见的地方飞来抽疼了他。他眼里瞬间闪出泪光,惊讶而又痛苦地颤声问道:
“玉贵,鸣生怎么会?他才刚刚三十出头呀!”
王玉贵眼里射出痛苦的光,和沙爱国的目光接触一下,立刻转望着屋顶,低沉地说:“怎么可能?村里的生活这么苦,活又这么重,你知道,鸣生自小内向,少言寡语,有气往胃里压,有泪往胃里咽,有苦往胃里盛,他的胃怎么不会得病?”
沙爱国愣了半响,才站起身来闷闷地说:“我们三个比亲兄弟还亲,因为穷,刚上高中时,别人瞧不起我们,欺负我们,因为我们总是抱成一团,所以就没人再敢小瞧咱们。我忘不了那段时间,玉贵,我们得去看看他。”
王玉贵说:“我们当然得去看看他!我找你来,一半是为了选举,一半就是为了这事。”
沙爱国踏进李鸣生的家后,一只看不见的手立刻紧紧地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
这哪里还是一个家呀,除了新盖的房子之外,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空荡荡的,只有悲凉的山风刮着未干的泪水穿堂而过。
李鸣生躺在床上,原本瘦高的身子缩成一棵软弱不堪的草,一阵风就能吹折。
沙爱国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叫了一声“鸣生”,就奔到他的床前,用力握住了鸣生露在被外的那只似要枯干的手。
这只手曾写出过多少让沙爱国与王玉贵羡慕的诗文呀。
王玉贵见老同学这副样子,想起他和鸣生一个被窝紧搂在一起互相靠体温渡严冬的情景,叫了一声“鸣生”,孩子似的伏在李鸣生的床前呜呜地哭起来。
李鸣生静静地躺在那儿。他苦笑着说:“爱国,你回来了,你看,玉贵还是那副说哭就哭的脾气!”
说着话,他的泪水长了翅膀似的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扑棱棱飞出来,一直飞进沙爱国和王玉贵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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