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公司的事托付给红梅嫂,宋恂在两天后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
与他同行的还有项队长夫妻和项小羽。
宋恂搞不懂,苗婶这个睡不着觉的『毛』病又不是急症,去那么多人做什么?
不过,人家项队长的理由很充分——
“小『毛』会说普通话。”
宋恂:“……”
确实,走出南湾,面的人基听不懂南湾方言。
他又是去省城出差的,不可能一天二十小时陪着项队长夫妻。
所以,带个随行翻译,很有必要!
他这次乘坐的又是那种遇到个柴火垛要停一停的绿皮火车。
宋恂早有准备,随身带了一上季度的《中国水产》,打算用它打发无聊的二十多个小时。
不过令他意的是,项小羽居然是有所准备的,只是封面上套着书皮不知她看的是什么书。
而且她不像项队长夫妻似的,看什么新鲜,左顾右盼。
宋恂挑眉问:“你以坐过这趟火车?”
坐在他对面的项小羽,得逞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就说嘛,多读书可以智,看她多聪!
项小羽盯着书页,故矜持地点点头:“六七年就坐过。”
宋恂就『迷』『惑』了。
她看起来挺小的,估『摸』着就十六七的年纪,应该跟项进差不多大。
看项队长夫妻的表现,好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
不过,六七年确实有个特殊时段,可以让农村学生随意出行。
宋恂合上书,迟疑着问:“你不会是十岁就去省城大串联过吧?”
那太小了。
项小羽被气个倒仰,特意挺胸抬头道:“谁十岁去串联呐!今年十九,去串联的时候已上初中了!”
合着这个宋大主任还当她是个才十六七的黄『毛』丫头呢!
她得给己正名呀!
项英雄看闺女气得脸红了,赶忙安抚她,呵呵笑着冲宋恂显摆。
“别看夫妻是没出过远门的,但家小『毛』去过的地方可多啦!不但去过省城,还去过广东上海呢!你可能没注意,家堂屋的墙上还挂着她去上海串联的相片呐!”
提起串联的事,宋恂还挺有话聊的。
“当年多数是往首去的,路上特别拥挤。没想到你是往南走的。”
还是在那么小的年纪。
项小羽对当年的事颇为得,把书一收,笑盈盈道:“就猜到去首的人一定很多!所以长征队就另辟蹊径,在南方一带活。虽然人很多啦,但是比去首的要少一些。大姐当年就是往北走的,想见的人没能见到不说,回来时还又黑又瘦的。就不一样啦……”
一旁的项英雄接话:“白胖白胖的。一路上骗了人家不少好吃的。”
项小羽:“……”
她爹可能跟她有仇,怎么总是给她拆台!
宋恂帮她说句公道话:“当时各地的接待水平不同,待遇上确实会有些差异。有同学在上海串联,条件比好很多。”
“对对对!”项小羽忙点头,“当时被分配去了新雅饭店住宿,那会儿才十三岁,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漂亮的房,就是那种看着就很高雅的欧式房!跟住在一处的两个苏州姐姐,还给吃金猫『奶』糖,带去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吃炒核桃和一『毛』五一碗的阳春面。”
“所以,是她把你喂胖的。”宋恂笑。
“哎呀,不是很胖啦,当时正在长身体。”项小羽跳过这个话题说,“跟那两个苏州姐姐还有书信联系的,她两年去『插』队了,可惜没能来咱这里!不然还能看顾她一二。”
宋恂又不觉勾了勾唇角。
在车上就无聊,两人聊了许多长征队里的事。
项小羽觉得,她这次跟着出门然是对的!
这宋大主任今天跟她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多!
*
宋恂并没能按计划在车上读完那册《中国水产》。
主要是项小羽实在太能说了,小嘴叭叭起来没完。
人家这么热情地跟他聊天,还一会儿就翻出一样零食与他分享。
吃了不少烤鱼片和小鱼干的宋恂,不好意思冷落对方,就这么被拉着说了一路。
到次日中午,从火车上下来,他的耳根才彻底清净了。
省城的风貌确实与下面的县市不同。
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穿梭着各『色』公共汽车和行车,各种商店饭店供销社杂货铺一间连着一间,让头一次来省城的项家夫妻目不暇接。
宋恂先带着三人去车站对面的国营饭店简单吃了顿午饭,就搭上公共汽车,往省军区医院。
声称己十三岁就走过许多大城市的项小羽,在看到医院门口的警卫后,不叨叨了,安静如鸡地靠在爹娘身边,跟着宋恂往医院里走。
宋恂对项队长说:“不知道人家今天坐不坐诊,如没来上班,别着急。你多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城,你带着苗婶到处转转。”
项队长原打算在省城看完大夫,当天就坐车回南湾。
虽然宋恂说过由他来安排住宿的地方,但是他跟着来一趟就是麻烦人家了,哪能再让对方破费。
连县城招待所的住宿费要七八『毛』呢,省城的还不知是什么天价。
不过,如真大夫不在,他再多一两天是没办法的事。
项英雄拍拍腰间的布口袋,咬牙大方道:“没事,可着大夫的时间来。带着介绍信和钱呢,住宿费够用!”
宋恂笑了笑,带着人往门诊楼里走。
一踏进门诊楼,到处是病人,走廊里坐着的,站着的,甚至还有躺着的,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
项家人虽然去市里的医院看过病,但着实没见过这种阵仗,项英雄不由跟媳『妇』小声嘀咕:“这么多病人来这里看病,说人家省城大夫的水平高。你这回肯定能睡个好觉了!”
苗玉兰心里隐隐升起些希望。
这『毛』病虽不是大病,但着实折磨得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宋恂引着他去了三楼,过护士站时,向年轻的小护士打听。
“同志,眼科的孟主任今天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孟主任今天不坐班,下午还得去学校讲课。”
宋恂与她道了谢。
只要人在就行。
他将项家三口安顿在眼科诊室的门口,己先敲门走了进去。
诊室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穿常服配白大褂的女大夫,五十岁上下,面相说不出的严肃。
身边还围着两个年轻医生。
听到开门的静,女医生抬头看过去,正好瞧见了咧嘴冲她傻乐的宋恂。
“大姨!”
“哎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孟淑君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桌拉住他的胳膊问,“你不是写信说,下生产队工了嘛?”
去了生产队,哪是轻易能回来的?
话说到这里,孟淑君停了停,细心观察他的表情,猜测:“是不是宋恒那孩给你写信,说你爸妈的事了?”
宋恂只以为他爸妈又拌嘴了,没当回事,笑说:“在生产队当了一个小领导,刚上任没几天就回省城出差了。这次回来是有工任务的。”
孟淑君不信。
“既然是出差,你跑到医院来做什么?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把他按到椅上,查看查看。
“不是,是生产队长的媳『妇』,”宋恂说了苗婶的情况,又解释,“如今正住在队长家里,平时工上有些往来,他家对还挺照顾的。人家头一回找办私事,哪好意思拒绝!这不就把人带到您这里了嘛,您帮想想办法吧!”
孟淑君扶了扶眼镜,问:“人带来了嘛?”
“就在门口着呢。”
“你说你长了二十来年,真是白长一个大傻个,跟你爹一个样!”孟淑君扭身就要往走,“既然人已来了,哪有把人晾在面的道理!你直接把人领进来,还能怪你不成?”
生产队长在省城不算什么,连个芝麻官排不上号。
但是回了生产队,人家的权利就大了去了,想让你过得舒坦不容易,但让你不舒坦的办法却多得是!
她这个甥,真是白长了一副聪相!
宋恂没敢反驳,气弱地『摸』『摸』鼻。
然后,就见他那个严肃内敛的大姨,麻利地跑出诊室,亲亲热热地将项家三口人请了进来。
不说宋恂这个亲甥,连她带的那两个年轻医生,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了。
孟淑君先是拉着苗玉兰的手,批评了一通宋恂不会办事,又夸人家闺女长得漂亮静,感谢了一番项家人对宋恂的照顾,才招呼着众人在诊室里坐下,问起了苗玉兰的病情。
苗玉兰初来省城,又是来这种有士兵站岗的大医院看病,来还有些紧张的。
哪承想,人家医院的主任会这么和气!
她就不是那种小家气的人,这会儿放松下来,能清楚地说病情了。
只是还需要项小羽帮着翻译一手。
孟淑君将两个年轻医生打发出去,才小声对项家人道:“听宋恂说,你想看看中医大夫?院里确实有个不错的中医,只是他上了年纪以后,除了给首长看诊,已不怎么来医院了。得临时跟对方联系,看看他的安排。”
苗玉兰忙摆手:“这个就是睡不着觉的『毛』病,要不就别麻烦人家了。”
哪好意思这样兴师众的。
“你这个病不只是睡不着觉的问题,”孟淑君郑重道,“听你的描述,还有焦虑和头晕的症状。你市里大夫给的诊断是神官能症,那就不能掉以轻心……”
项家三人听孟主任科普了一大通,晕晕乎乎地从诊室里出来,搞不白一个睡不着觉的『毛』病咋就能跟精神病扯到一起。
宋恂安慰他:“大姨只是个眼科大夫,说得不一定准。苗婶己不是没觉得有什么嘛,你先放宽心。回头咱再让那位中医大夫看看。”
“要不还是回去吧。”苗玉兰不好意思道,“不好总麻烦你,今天已耽误你的正事了。”
“段时间,您整天给和吴科学送饭,没跟您客气。既然来了省城,总要尽地主谊的。”宋恂知道他心疼住宿钱,遂交了底:“住的地方是现成的。在船厂那边有个小单间,你三口过去住正合适,就是距离医院这边有点远。”
苗玉兰被他说得心里暖呼呼的,心想,这个小宋虽然看着冷清,但还挺有人情味的。
“住了你的房,你去哪里呀?”
“今天刚回来,还要回父母那边看看。”
宋恂正打算送他去船厂,还没走到医院大门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了肩膀。
“嘿,宋小二,喊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
攀住宋恂的是个挺精神的年轻军官,可惜另一条胳膊被绷带裹得像粽似的,吊在脖上,看着有些滑稽。
见状,宋恂就笑开了:“你这是什么造型?训练受伤了?”
“嗐,别提了,被新兵蛋给坑了!”孙卓远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说话的腔调带着点戏谑感,“你不是被船厂发配到乡下去了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恂将刚跟大姨说过的话,又对他学了一遍,然后为他和项家人彼此做了介绍。
面对项家人,孙卓远倒是收起了身上的兵痞劲儿,摆出新时代模范军官的样,先对三人敬个礼,再很客气地与人家握手。
“项队长,欢迎你来省城!宋恂跟是过命的交情,以对他的了解,他能将你请来,还这样忙跑后地帮忙,那是真心拿你当己人了。”孙卓远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他去生产队还不到一个月,就能这样跟您交心,说您是个正派厚道的人!宋恂能在您的队里工,这些家人朋友就放心了!”
项小羽帮老爹当翻译,跟人家寒暄,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城里人咋那么会说话呢!
孙同志是这样,刚才的孟主任是这样。
宋恂身边这么多能说会道的人,不见他跟人家学学,嘴巴甜一点……
哼。
看了眼手表,孙卓远问:“你的住处安排在哪了?坐单位的车来的,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小宋让住他在船厂的房。”项英雄乐呵呵地说。
“嗐,去什么船厂啊!他那边离医院可远了,大婶来回看病不方便。”孙卓远招手让他跟上,“跟走吧,去军区招待所给你开间房,距离医院只有一刻钟的路程,宋恂来找你近便。”
“这……”项英雄看向宋恂,住招待所得花不少钱呢。
宋恂无所谓地摆手,笑道:“既然孙连长邀请了,咱就听他的安排吧。军官家属住招待所不花钱。”
是,项家人坐了一回只在马路上见过的小汽车,被人带去了军区招待所。
宋恂进房间看了看,发现东西还算齐全,就让他先休息。
“这几天得去跑公司的业务,你就放心住着吧。”他对项小羽建议道,“你不是来过省城嘛,这里距离革命公园和物园很近,没事可以带着队长和苗婶出去转转。大夫那边一有了消息,就过来接你。”
项小羽赶紧点头点头,让他放心。
*
从招待所出来,宋恂『摸』出三块钱塞给孙卓远。
孙卓远不要,“寒碜是不?”
“拿着吧。请来的客人,没道理让你出房钱。”
孙卓远虽然看着没个正型,但为人还算有原则,这种便宜他是不会占的。
说是按照家属的待遇帮着办入住,肯定是花了钱的。
“一会儿喝酒的钱你出。”孙卓远再次推回去。
宋恂用下巴点了点他的胳膊:“你这样了能喝嘛?”
“上马安.邦,下马喝酒!可不是胡吹的!”孙卓远胡『乱』扯了一句就嘿嘿坏笑着问:“说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人家跑跑后,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不会是看上队长家的闺女了吧?”
宋恂皱眉:“你少胡扯,人家才几岁。”
“嘿嘿,你才二十三,别说得好像年长了好几辈似的!那姑娘瞧了,挺水灵。不像是长在农村的,好好捯饬捯饬说是城里的有人信。”
宋恂推开他挤过来的脑袋,无语道:“你己的事还没弄白呢,少『操』.的心。”
提起他的事,孙卓远收了笑,用唯一完好的那条手臂搭上宋恂的肩膀。
“走,好久没见了,叫上钱小六喝酒去!”
到公安分局,拉上休白班,正在休息室里呼呼大睡的钱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