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池撕下易容的动作,又是利落,又是干脆。
这重出乎意料的反转戏码,瞬间将凌霜魂看得目光发直。
这一刻,凌霜魂的表情就宛如《冰河世纪》里那只追着松果的松鼠。
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抓住松果,第一口居然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吃。
多年野史记载的习惯,让凌霜魂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准备从中拿出纸笔书简,当场速记一番。
然而腰间的储物袋像是被系了个打死结,一连尝试了两三次都打不开。
凌霜魂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楚天阔封住了他们三个的储物袋,至今也没有解开呢。
遗憾地叹了口气,凌霜魂摇头松手,再把目光转向另一边。
一看见言落月和巫满霜,凌霜魂下意识战术后仰——
还有完没完了,你们两个?
一个抱抱而已,刚刚抱了那么久就不说了。
现在都已经贴贴结束,居然还要手拉手,像是两个郊游的小朋友?!
带着三分无语,三分好笑,还有三分被蒙在鼓里的急迫,凌霜魂像是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一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咳!”
白鹤有点哀怨地对两人伸出双臂:“小言,小巫,我也饱受惊吓啊!”
这两天的嘴炮输出和情报输出,百分之八十都来自于凌霜魂。
现在眼看事件终结,他的安慰和贴贴在哪里?
言落月往凌霜魂的方向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半路停住。
她解释道:“我衣服上,好像沾了一点满霜的血……”
而且言落月的侧脸上,绝对切实地沾上了巫满霜皮肤上渗出的毒。
凌霜魂:“……”
白鹤变脸的速度,几乎和刚刚撕去易容的宋清池一样快。
他呵呵一笑放下手臂,非常从心地说道:“那还是算了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住小巫的热情拥抱。
哪怕只是间接拥抱,那也不行。
凌霜魂自忖,他的命硬程度,可比言落月弱多了。
“不过小言,你至少得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霜魂目光炯炯地盯住言落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你现在手里有全套剧本!”
言落月谦虚地摆了摆手:“全套没有,只有差不多大半套吧。”
眼看凌霜魂的眼睛越睁越大,假如能变成原型,没准都要用鹤嘴啄人了,言落月才哈哈一笑道:“好吧好吧,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鉴于事件当事人距离不远,当着事主的面大声复盘往事,显然有失礼仪。
所以,言落月很适时地把声音放轻了一些。
三小只就像是要密谋谋反一样,把脑袋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听言落月转述起楚天阔曾经讲给她的旧故事。
“一直以来,楚师兄和宋师兄他们两人,并不是真的决裂……”
时间前拨八十年,回到陶桃被楚天阔一剑穿胸的那一天。
灰雾将楚天阔体内的情绪吃个精空,只剩下满地杯盘狼藉,任由楚天阔眼神空洞地躺在满地泥水之中,然后便扬长而去。
宋清池惶然的目光,在楚天阔和陶桃的尸首间游移,像是一只被暴雨浇透羽毛的雏鸟。
他下意识地叫道:“师兄……桃桃……”
然后下一秒钟,宋清池便看到,楚天阔虽然双眼空洞向天,任由暴雨迎面倾盆而下,可他的右手却屈成爪状,深深地往已经被浇得稀烂的泥水中一抠!
宋清池骤然噤声。
右手猛然握拳、忽然屈指、或者手背绷紧用力,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独特暗号。
这个暗号里包含的内容繁多,具体意义视情景而定。
大体上,这个动作可以代表“不对”、“停止”、“事情要反过来做”……等等消息。
就像此时此刻,大师兄的意思是——换一种态度,不要用这种语气对着我。
于是宋清池闭了闭眼,像一条落败而不甘的狂犬,大声吠叫,然后把事情的责任一股脑地推卸到楚天阔身上。
“不是说好了,去死的人应该是我吗?!”
——我知道,本该去死的人是我。
——所以刚刚的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兄你给出这样的警示,是否因为敌人还盘旋在这漫天的暴雨积云之中,窥视着我们的决裂,尚未离开?
楚天阔没有给出一个字的回答,他也不能给出一个字的回答。
他躺在淘淘被稀释的血水中。
看神情,此人仿佛已经和这个世界一同死去,只留给了人间一副空荡荡的皮囊。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清池当真想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把将楚天阔扯起来,两人一同为桃桃收敛遗容——
就算那怪物还在暗中窥视,那又怎么样?
大不了再被抓住,然后再被逼死一回。
他最心爱的姑娘已经被逼惨死,可宋清池甚至不能去恨动手之人。
因为大师兄的魂灵,仿佛也在长剑刺出的那一刻,被一并埋葬。
既然如此,何必再留他一个人飘零此世?
就和大师兄最初建议的那样,三个人一同死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宋清池颤声道:“大师兄,我……”
即使有铺天盖地的暴雨声作为遮挡,大师兄也一定听出了他腔调里的软弱。
因为下一秒钟,楚天阔果决的、利落地、手背甚至用力到青筋毕露地再次屈起右手手指,狠狠地插/进了身下的泥土之中!
“……”
那杀气腾腾的一抓,就好似一声怒指向天的质问。
宋清池看着这只极力绷紧,用力到血肉仿佛要在皮肤下绽裂的手掌,脑中几乎能同步补出师兄不甘又不屈的眼神——
复仇!复仇!复仇!
他的魂灵还没有死去,复仇的血仍然流淌在他的心胸!
楚天阔是输了。
他被烹调、他被煎煮、他饱受煎熬,又被打磨成食盒吃空。
可他绝不认命。
楚天阔就像一根修长的竹节,即使被压到弯折俯地,也要在一线喘息之间面目狰狞地弹起。
此刻,他胸膛中所有情绪都空荡无存,那魔畜只留给世上一具叫做“楚天阔”的皮囊。
但即使只有一具皮囊,楚天阔也要把这具皮囊焚烧起来,从余烬里榨出足以点燃怒焰的力量。
半刻钟前,淘淘曾经那样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力气大得仿佛是一场永诀。
据说女子的感觉往往较男子敏锐。
也许在那一刻,小师妹已经察觉到某种灾难临头的不祥预感。
可在无辜断命之前,淘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勇敢又镇定地看向楚天阔的眼底。
然后,她唤回了自己少年英雄般的大师兄。
即使在亲眼目睹她挣扎死去的痛苦里,被她带回的大师兄也不曾离开。
其实在制止宋清池的时候,楚天阔还没想好,他到底能用师弟和自己的“决裂”制造出什么机会,又能如何设伏擒住这只魔物。
只是……
楚天阔冷冷地想道:像我这样的上品良材,那魔物总会再来回锅第二次的。
因为即使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在楚天阔胸膛中跳动的,仍是一颗少年心。
倾盆暴雨浇湿宋清池的头发、面孔,也遮掩住他眼中滚滚而下的热泪。
宋清池想:我不能再一点忙也帮不上。这仇恨也不是叫你独自背负的,师兄。
宋清池说:“我不能……不能再……叫你……师兄。”
楚天阔的指掌猛地松开。
那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绝望,那是赞许。
当长剑在泥水中翻滚三圈,落在楚天阔手边的那一刻,楚天阔知道,师弟已经懂了。
……
听到此处,凌霜魂倒吸一口冷气。
他将敬佩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宋清池。
只见宋清池已经把脸上的妆面擦洗干净,并且开始脱下外罩的裙袍,露出里面贴身的青色劲装。
联想到刚刚那座戏台的布置,再想想宋清池唱念做打俱佳的一流演技,凌霜魂不由得喃喃道:“失敬了,原来是家学渊源……”
原来从八十年前就一直这么渊源!
“是啊。”言落月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场复仇,确实已经酝酿了太久太久了。”
也许灰雾只是觉得,自己今日被捕,乃是马失前蹄。
然而楚天阔和宋清池却会告诉它:为了今天的结果,欲复仇者从一开始起到现在,已经足足等待了八十年。
十年磨得一剑成。
八十年,连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炮都能被磨出来了。
三个月后,楚天阔和宋清池终于再次碰头。
“等等,我打断一下。”凌霜魂举起一只手来,宛如一个吃瓜没吃明白的啃瓜皮群众。
“前情提要呢?为什么三个月后就突然碰头了?”
言落月眨眨眼睛:“因为他们约好了三个月后?”
凌霜魂惊讶:“他们什么时候约好的?”
不是为了防止那只魔物在旁边窥探,宋清池连一声师兄都不叫,干脆直呼楚天阔的名字了吗?
言落月摸摸下巴,喃喃道:“这个问题很难给你解释……所以我还是给你演示一下吧!”
凌霜魂:“???”
迷茫的白鹤偏过脑袋。
在他梳理整齐的发冠上,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小问号。
凌霜魂眼看着言落月调转脚尖,冲向自己的方向,然后抬起前脚掌,不轻不重地在地上拍了一下。
“小言,你这是……嘶,小巫你干嘛!”
为什么忽然从背后踹他!
巫满霜歉疚地看着凌霜魂:“真对不起,小凌,可是落月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让我踹你一脚……咳,小凌你踢回来吧。”
凌霜魂:“……倒也不必。”
凌霜魂不死心道:“可这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哪怕隔着一层白纱,凌霜魂也能感觉到,巫满霜正在悲悯地看着他。
然后,巫满霜轻轻叹了口气,单手摁在胸口揉了揉。
不得不说,巫满霜气质隐忍,容颜精致。
这种放在别人身上有点矫情的动作,被他做来就成了单纯的按捺,甚至有股西子捧心般的独特风味。
凌霜魂牙疼般吸了口气:“这,我只是没看出你们两个的哑谜,也不至于被我气得心口疼……?”
——你什么时候变成泥捏的了?
然而凌霜魂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
吓了一跳的凌霜魂猛然转头。
只见言落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瘫软,脑袋嘎巴往旁边一歪。从表情来看,人走得显然不太安详。
“……”
望见这一幕,巫满霜沉痛地捂住了嘴。
……虽然凌霜魂很怀疑,他捂嘴是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巫满霜道:“我妹妹一直身体不好,连喝口我的血都会面色苍白好一会儿……你刚刚竟然在她面前说话声音那么大声,果然把她吓出了个三长两短……”
巫满霜断然道:“今天如果没有一百万灵石,这件事万万不能私了!”
凌霜魂:“……”
这一刻,凌霜魂终于无师自通了先前那个手势的意思。
原来,这竟是个碰瓷暗号吗?!
还有,这世上真有人能喝口你的血,却只是面色苍白而已吗?
小言要是能做到这点,那她的命已经硬过世上9999的众生,算个鬼的身体不好啊!
装死的言落月哈哈一笑,翻身而起,轻巧地拍拍身上的尘土。
“总之就是这样,日久相处下来,积累不少故事,很多手势也变得具备了特殊的意义。”
言落月笑着点点头:“就比如说,当年宋清池抛下剑时,剑在泥水中滚了三圈。这正是三个月后两人重新相见的意思啊。”
凌霜魂眼神微微一凝:“既然师兄弟之间并未离心,那又为何……”
为何要独自在外飘零八十年之久,任由楚天阔背上走火入魔,屠杀凡人的污名呢?
言落月叹了口气道:“这个,就得从他们又相见时说起了。”
……
虽然凭借着往日的默契,师兄弟二人联手上演了一场决裂的大戏。
但其实……宋清池还并不知道,过去的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视角看来,这根本是个掐头去尾,骤然迎来暴击的悲惨故事。
——自己和师妹刚刚定情,又一同被羁押一个月后,大师兄忽然提剑而来,说要杀了他们中的一个。
本来,他若死在大师兄剑下,心中也没有怨言。
可是,被大师兄刺死的人偏偏是桃桃。
然后,在桃桃过世的极度悲痛和震悚里,大师兄还打出手势,让他配合。
强忍悲痛,宋清池做到了。
在抱走桃桃以后,他为桃桃整理了遗容,擦拭净鲜血,再换上她生前最喜欢的衣衫。
宋清池取出胭脂粉黛,有些生疏地为少女描画了眉目。
桃桃一直乖巧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长长的卷睫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僵硬的唇角上,犹然保留着一个安详的微笑。
若不是冰冷的尸体在他怀中慢慢僵直,宋清池绝不能相信,桃桃竟然就此离去。
他亲手在桃桃口中添上一枚能保尸身不朽的辟易珠,再一拢一拢地捧来泥土,盖住桃桃仿佛只是熟睡的面孔。
再然后,宋清池断然起身,换上一身素白麻衣,重新折返回了山茶镇。
他总要弄清楚,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在山茶镇,在大师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茶镇上,家家都在着麻衣,穿白服,飘纸钱。
宋清池走在山茶镇的街道上,毫不引人注意,仿佛和这座死去一半的古镇浑然一体。
然后,一行身着艳色剑袍的弟子出现在街头,宛如墨汁滴入清水那样分明。
“……”
因为剑袍上的五个绣纹标记,宋清池一眼认出,这些人都是鸿通宫弟子。
他悄悄隐匿声息,藏在一边,听那几个弟子挨个问询镇上发生的事。
如今还活在镇上的,几乎都是为了存活下去手染鲜血之人。
如果把真相一一说出,岂不是把他们也牵连当中?
正因如此,这些人给出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在关键信息上,总是支支吾吾。
这样的失误,就连宋清池都听出来了,鸿通宫弟子怎么会听不出?
只见几个弟子避到一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几句,又往传讯石那头发送了几道讯息。
过了一会儿,仿佛得到了什么明确的指示,那为首弟子再问问题的时候,就带上了鲜明的指向性。
“什么?你说山茶镇上有魔物出没?”他重声重气地问道,“要是找不出魔物,你谎报魔情,这可是一桩千、刀、万、剐的大罪。你要想清楚再说?”
“这……可能没有魔物?”
“什么可能?没有就是没有!”
“是是是,小的说错了,没有魔物!没有魔物啊!”
身在暗处,宋清池猛地睁大眼睛。